他每晚都在門口,同我說話。
即便我不回應。
他依舊自說自話。
我偶爾能聽到獸兵小聲議論我們。
「首領待夫人真好,聽聞首領要再娶那個叫陳念的女子,獅族向來多夫多妻,夫人卻總是給首領臉色看。」
「依我看哪,首領就是太縱容夫人了!若是我夫人這般,我非狠狠抽她一頓!」
所以今晚,容旭按例來同我說話時。
我終於應了他。
「今日看守我的那兩個獸兵,嚼我的舌根,我不喜歡。」
容旭向來雷霆手段。
他立即喊來一人,交由那人全權處理。
我聽見窗外傳來呼喊、求饒,我不為所動。
容旭進來時,便見我坐在窗前望著院子裡的那棵桂花樹。
他靠近我,卻不敢觸碰我。
「杳杳,桂花快開了,今年你還會留下來吃我做的桂花糕,對不對?」
我卻隻覺得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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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境地,為何總想讓我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沒應,隻是靜靜看向窗外的月亮,斜掛在枝頭。
馬上十五了。
信中說,要每月十五才行。
他自以為困住了我的身,便能困我一生。
容旭忽然鉗住我的下巴。
我迫不得已隻能望向他。
「你到底在看什麼?
「為何不看我?
「為何生下燦燦後,你從不去看她?」
我直視他,卻又一言不發。
他終於萎靡,嗓音沙啞:「我並沒有愛陳念,隻是我需要一位繼承人!」
什麼意思?
15
原來,我剛懷孕時,容旭便去問了族中巫師。
巫師說,我這胎懷的是女兒。
獅族原先是以女子為首。
可後來,氣候變幻以及陣地轉移,男子逐漸掌握實權。
現如今,獅族的首領隻能是男子的想法深入獸心,也被族群擁護。
我身子不好,這一胎後便不再要孩子。
容旭的父母原先便看不上我這異族女子。
為了娶我,容旭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甚至不惜以命拼搏。
打敗了他的父親與坐騎。
而現在,他需要一個繼承人。
他為了我願意付出生命,不惜忤逆父母,拋棄權位。
可如今,他為了一個繼承人,一場刺激,出去找了與我同族的陳念。
在懷孕前,我差點死了。
他跑遍了整個大洲,隻為了尋找一株靈株救我,他差點命喪黃泉。
他回來時,身上添了許多傷痕,卻不曾對我說過他的遭遇。
永遠讓我安心。
明明我們這麼相愛,都願意為了對方付出生命。
我們怎麼還會走到這一步?
我一點點掰開他的手指。
「容旭,別再犯賤了。
「你的愛讓我覺得廉價,所以才能給了我,又給別人。
「想要一個繼承人,不過是你找別人的遮羞布。」
我拉開抽屜,拿出當初陳念給我的信封。
隨手扔給他。
「你是為了讓陳念懷孕,讓她誕下男孩成為你的繼承人。
「可你三番兩次縱容她,允許她拔掉你的毛發,允許她入書房勾引你。在她委屈逃離後,你因心疼與欲望在假山後親吻她。」
既惡心又惡毒。
我每說一句,容旭的臉便白上一分。
他松開我。
打開信封。
裡面赫然是他身上棕黃色的毛發。
我平靜地望向他。
「所以,這也是你為了讓她生下繼承人的手段?
「容旭,你真令人作嘔。」
容旭失魂落魄,渾身氣息凜然。
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逃亡似的離開了。
16
就連容旭自己都忘了。
塌下有條密道。
當初他告訴我這件事,是為了讓我在危急時刻可以脫身。
幾年過去,密道從未使用過。
他竟也忘了這回事。
十五這日,容旭按例來同我說話,囑咐我起來吃飯。
他去兵營後。
沒多久我便走下密道。
我逃出去後,連女兒最後一面都不敢見。
生下她那日,我隻是遙遙看了一眼。
她還這麼小,這麼小。
可我隻是看了一眼。
便讓奶娘將孩子抱走,此後再沒看她一眼。
我買下一輛馬車。
幾個時辰後。
我終於到了懸崖邊。
遠山,圓月懸空。
風聲蕭瑟,卷起我的裙擺。
我的頭發隨風飛舞,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我隻能看到懸崖是萬丈深淵,有雲霧在山崖之下飄浮。
風在耳邊呼嘯。
仿佛不斷引誘我下去。
身後突然傳來容旭撕心裂肺的聲音。
「杳杳!別往前走!
「我錯了,求你回來,別再往前……」
我回頭。
容旭就站在馬車旁。
他驚恐失措,卻不敢靠近。
我平靜地望向他:「容旭,當初我救你一命,你曾說過許我一個願望。
「如今,我的願望便是,在燦燦及笄前,你不許將陳念接進府裡!
「你要將她好好撫養成人,教她為人處世之道,盡到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
我能為燦燦做的事不多。
隻有這些了。
容旭唯一沒做到的承諾,正是與陳念廝混。
「你回來,我就答應你!杳杳,不要再後悔了,你怕疼,不要過去……」
他往前一步,我便後退一步。
他便慌了神,站在原地,眸光破碎,眼睛泛了紅。
「杳杳,你不要我和孩子了嗎?」
我笑得釋然:「不要了,孩子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
我漸漸笑著。
卻不是朝他笑。
我為自己笑。
嘴裡哼著不成調的音,頗為愉悅。
近鄉總是情怯。
在這裡待了幾年,我想念家鄉,卻又害怕。
我看見他頃刻間化為原形,朝我疾馳衝來。
他的爪子觸及我的衣裙,卻隻鉤到了一塊布料。
我已然墜入無盡深淵。
圓月的光映在我臉上。
我的身子趨於透明,漸漸閉上眼。
……
「杳杳,你終於醒了!」
聞到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
睜開眼。
我看到病房的天花板。
扭頭對上媽媽和閨密兩人驚喜的眼睛。
我鼻尖一酸,眼眶頃刻間湿潤。
「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番外:容旭
杳杳離開後。
我才知道以前的我錯得有多離譜。
我怎麼就忘了,我們相愛時我曾向杳杳承諾過的一切。
燦燦很可愛,她像杳杳更多些。
笑起來時兩眼彎彎。
像星星一樣。
我的身子每況愈下。
醫師曾說,我大約沒兩年活頭了。
可我答應過杳杳,要將燦燦撫養成人,保護她。
陳念後來找過我許多次。
她被我趕出了府內,還因此流產。
她跪下求我,哭得梨花帶雨。
我看到時內心平靜如水。
真怪異。
以往我看到,總會動容,於是便一次兩次縱容她。
與她越界。
我冷漠睨她:「滾,別再來,莫要髒了杳杳的輪回路。」
可我清晰知道。
我也髒了。
陳念流產後,沒了依靠,攀上了營中愛慕她的一隻獸兵。
她依舊驕縱,恨透了杳杳,也恨透了我。
便日日咒罵杳杳。
連尚未年幼的燦燦都不放過。
很快,她的丈夫染上賭癮,輸得傾家蕩產,連她也一同被當做賭注輸了出去。
陳念像是瘋了。
整日瘋言瘋語,吵著鬧著要回她的那個世界。
她罵那個獸兵愚蠢不爭氣,罵杳杳該死,連同我也被罵。
在她被人拉扯送走前。
我才出現在她面前。
她終於明白這些日子的折磨都來源於誰。
她像瘋了一樣衝上來,抓住我的衣袍。
「為何這般對我!你說我髒,難道你就不髒?」
我攥緊手掌,臉色慘白。
她轉而苦苦哀求:「阿旭,你一定知道怎麼回去的,對不對?
「溫芸杳肯定是回去了!
「她怎麼可能死?你騙我的是不是!」
我也希望,杳杳沒死,她還在。
可她早就不在了。
倏然,她愣住,暗自低喃:「死……她死了……對了,我就是出車禍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死了就好了……
「我才不要被人買賣,我要回家!」
她驟然看向一旁的池塘。
一臉決絕衝上去,一躍而下。
許久後,一具屍首浮出水面。
我冷漠地看著這場鬧劇。
不一樣。
杳杳離開前,時常望著月亮。
她離開的那日,正好是十五月圓之日。
而今日,不過初九。
可,陳念不會知道了。
燦燦大了後。
我把首領之位給了燦燦。
我教她用兵之道。
闲暇時,燦燦便捧著小臉:「爹爹,你這般好,娘親當初必定很愛你。」
我身子僵硬,半晌苦笑一聲。
「爹爹不好,爹爹很壞,傷透了你娘親的心。
「若是爹爹不在了,燦燦日後成婚,必定不要找爹爹這樣的男子。」
燦燦驚慌地望著我。
「爹爹怎麼會不在呢?爹爹要一直陪著燦燦!」
我沉默著。
忽而想起那日,杳杳也是這般。
說她不在後,讓我好好待燦燦。
她那時是不是便存了必死之心?
無人知道,我的身子日日虧空。
我近乎凌虐地讓身上受滿傷。
幻想著杳杳哭著握緊我的手,如以往我受傷那樣。
她便會哭得稀裡哗啦,求我不要死。
一旦幻想破滅。
我便會在手臂上劃傷一刀。
年復一年, 燦燦終於能獨當一面。
我的身體枯瘦得不像話。
我時常害怕,杳杳會不會討厭我如今這副模樣?
我腦海裡回想起以往杳杳最愛哼唱的那首曲子。
時至今日, 我仍然不知曲中意。
可杳杳愛哼這首曲子。
就連那日跳崖,她也哼著這首曲子。
我哼著曲兒,曲調輕而慢, 向來不是我鍾愛的。
可此時我隻想哼這一首。
父親母親久違地從深山老林裡出來看我。
我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意識到,我快要死了。
燦燦趴在床邊,緊握著我的手。
她哭著求我不要走。
她說,我走了就剩她一個人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
「我答應了你娘親, 要好好照顧你, 可我總思念她。
「這首曲子你娘親最喜歡了, 以前她在時總會纏著我,讓我哼給她聽。哼得不對時,她便捂著肚子笑我。
「別哭,爹爹隻是該去找你娘親了。
「爹爹要去賠罪了……」
記憶裡全然是美好的片段。
卻也是我一手摧毀了這份美好。
杳杳, 我該賠罪。
以命賠。
可好?
我哼著曲,漸漸閉上眼。
燦燦的哭聲在耳邊逐漸消失。
可我沒死。
我聽到了杳杳的聲音。
再睜眼, 我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一切都極其新奇。
我看到了杳杳的身影。
我大喊,衝上去抓她的手, 卻落了空。
杳杳也毫無反應。
原來, 我成了鬼魂般的東西。
即便如此, 我總是慶幸。
杳杳沒死,我還能再見到她。
我了解了許多。
才明白為何當初杳杳想要回來。
我本以為我給她了無上寵愛, 受萬人敬仰。
如今才知道,她為我放棄了什麼。
隻是聽聞, 她當初出車禍,在醫院躺了很久。
他越過群群獸兵,走向我。
「(我」我看著她在職場上侃侃而談,看她與親朋好友開懷大笑。
她也會獨自駕車去旅遊, 看遍大好山河。
追求她的男子很多,可她從未有過一絲心動。
有時候她也會發呆,痴痴地望著天上那輪圓月。
有那麼一瞬間,我也會猜測,她會不會也在想念我。
可沒多久,我便發現, 她與一個並不帥氣高大的男人戀愛了。
我慌了神。
腦海中忽然有個聲音一直回響。
我有一次機會,隻要她能記得我, 認出我。
那次, 我的身形顯露。
驚喜之餘,我連忙衝去路上攔住杳杳的去路。
我懷揣希望問道:「杳杳, 你可還記得容旭?」
杳杳頓住,神情疑惑:「容旭?」
我微怔:「你……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嗎?」
她反問:「我該記得嗎?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急切問:「你再想想,你怎麼會忘了我呢?」
她皺了皺眉:可能不是什麼重要的人,既然忘了, 我也沒必要非得記起來。」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
遺忘才是。
杳杳如同看傻子般看我, 她邁起步子,繼續往前走,再也沒回頭看我一眼。
我看著她奔向那個男人。
身體頃刻間透明。
魂體湮滅在空氣中,化為烏有。
我在這個世界存在的原因, 是杳杳記得我。
可如今,她忘了我。
當初的絕情,如今成了殺死自己的一把刀。
我再沒有存在的必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