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邊郡軍糧案的首尾。
福滿鼻孔呼氣,頹唐地轉動著眼珠,情緒激動起來。
離北軍糧案是魏懷古主導,勾結厥西官員,把糧食賣到中博賺取暴利。他們在此過程中,將離北軍糧替換成了霉米,事情暴露源自於楊誠的那封驛報。驛報原本是直呈刑部,卻在到達阒都後,被呈到戶部。不論是薛修卓還是沈澤川,都認為此舉是在威脅魏懷古。因為當時蕭馳野咬住了案子不松口,他們必須採取壯士斷腕的方式,把魏懷古踢掉,才能確保隱藏在阒都的其他蠍子不會受到波及。
那這個“其他”,除了福滿,還有誰?
福滿的血掌蹭在地上,他費力地劃動著,試圖告訴薛修卓什麼。那血跡在地面交叉,他呼吸逐漸加重,忽然聽見牢門打開了。
“大人,”風泉規矩地站在門外,“驛報說投誠的人來了,元輔隨同皇上正在明理堂等候大人前去議事。”
牢房內的燈光昏暗,堂內更亮,這讓風泉躬身行禮的影子爬進了牢房,覆在福滿的身上。福滿如同被蛇咬似的,汗淚齊流,他瞪著薛修卓的背部,張開唇,卻發不出聲音。
風泉給薛修卓讓路,在薛修卓離開後目光微轉,看向福滿。福滿粗喘,胸口起伏著,口角還淌著掩不住的清液。風泉繞著他打量,等牢門關死了,便用腳踢他。
“你要對薛延清講什麼?”風泉看著地上交叉的血痕,了然地說,“你想要寫我的名字。”
福滿想逃離風泉的影子,卻動彈不得。
“你不要著急,”風泉握住福滿的手腕,帶著他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噓,你聽我說,你即便告訴他,他也不信。等到時候合適,我自會告訴他,聰明人都需要這樣的教訓。”
福滿整隻手臂都在顫抖。
地上的血痕越來越多,風泉偏執地寫著字,他帶著福滿,把福滿用來寫“風”字的叉號全部變成歪七扭八的“殺”。
“你等著,”風泉陰柔地說,“我絕不會委屈你。”
* * *
澹臺虎清點完守備軍,沒見著柳空,他四處詢問,才發現柳空真的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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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狗崽子別是臨陣脫逃了,”澹臺虎捏著名冊,“白瞎我栽培他的心了!”
“他等你兩敗俱傷,卻不想府君料事如神,再待下去就跑不掉了。”餘小再見左右沒人,便悄悄對澹臺虎說,“你一會兒給府君呈報,如實交代了,別多舌。”
澹臺虎這才反應過來,驚愕道:“你是說柳空乃細作?!他隨我到端州也打過仗的呀!再說了,喬天涯不是說,他鬧我們肚子幹什麼?”
餘小再解釋不清,隻說:“你原話呈報給府君,府君自會明了。我此刻就擔心他跑了,他背後那個賊,也要跑了!”
澹臺虎這會兒背後生涼,他走出幾步,又退回來,悄聲說:“你偷偷告訴我,也好讓我有個底。先生們都愛打機鋒,他們要是不說名字,我也猜不出來。我澹臺虎除了脾氣不好,在敦州犯過錯,自認為沒有得罪過人。這賊害我,總要有個理由吧!”
餘小再便伸出手指,指向南邊,面露難色:“這……唉,你是受了波及啊。”
官場如蛛網,一絲一結都息息相關,任何升調、罷免都能引起範圍裡的震動。餘小再不能說,他沒有證據,貿然開口就有排擠同僚的嫌疑。
羅牧執掌的茶州是槐茨茶商路的大門,最早沈澤川麾下無人,他身為州府,三權盡握,除了錦衣騎都察,再也沒有人能克制他。他辦事隻須請書詢問沈澤川,不必過問旁人意見,時日一久,沈澤川就會失去留在茶州的“眼睛”。因此,當戶部出身的王憲出現時,沈澤川便立刻把王憲放到了茶州。
王憲有主理茶州經濟的權力,茶州的督糧道及民田稅務都由他來接管,這實際上已經分掉了羅牧的權。羅牧想要拿掉王憲,不能彈劾、不能生事,隻有借力打力最為穩妥。敦州衙門跟澹臺虎有嫌隙,澹臺虎衝動易生事,與羅牧又沒有私交。羅牧安排一個柳空過去,放在澹臺虎身邊,恰逢王憲要籌辦軍糧,兩者相遇,必起爭執。澹臺虎又是蕭馳野心腹,王憲惹不起,隻能把事情告到沈澤川那裡,沈澤川要追究,也是追究敦州衙門和澹臺虎,跟羅牧沒關系。
羅牧此舉既能在敦州軍中留下自己的人,也能在沈澤川跟前壞了王憲的寵。蕭馳野跟沈澤川是什麼關系?王憲執意跟澹臺虎鬧,就是讓府君為難,也是讓二爺為難。
沈澤川派了餘小再監軍,餘小再還是都官。餘小再若是在敦州守備軍裡壞了事,成了勾結阒都的細作,那同為都官出身的王憲必受牽連。
這就叫隔山打牛。
這事本來都成了,壞就壞在邵成碧,恐怕羅牧都沒想到,阒都精挑細選的總督就是來送命的。柳空早在都軍打來前就察覺餘小再在瞧他,仗一打起來,他當然要趁亂跑了。
“你快與府君說,”餘小再提著袍子,往另一頭走,“我得問問費盛,茶州設下的錦衣衛撤沒撤!”
費盛正吃飯呢,聽完餘小再的問話,端著飯碗納悶道:“撤了啊,府君去端州那會兒要建錦衣騎,我們人手不夠,各地衙門監察有你嘛,我的人就都撤回來了。”
餘小再當即“啊”一聲,神色大變,道:“不好,費老十,出事了!”
* * *
薛修卓淋雨到明理堂,入內時看大家神色各異。
“適才來了消息,”岑愈示意薛修卓看信,“那茶州的羅牧,帶著兩萬守備軍前來投誠了!”
“我疑心是沈澤川布下的陷阱,”孔湫說,“他羅牧好端端的州府不錯,何必冒這樣的險?”
“一是朝廷賞金百萬,”陳珍道,“二是他赤心忠國,委身賊寇隻是迫不得已。我看在他信裡的話,是早有投誠之心,奈何沈澤川忌憚他,讓他直到今天才敢冒死前來救駕。”
“槐州守備軍還在路上,”李劍霆站在御案側旁,“倘若羅牧已經在路上了,算算時間,幾日後就能到達。”
“丹城是守不住了,召集剩餘都軍,”薛修卓說,“總和羅牧帶來的人,我們還有三萬兵。戚竹音想叛國,可以,元輔寫信給戚時雨,問問戚時雨是不是也想叛國。”
他把信折起來。
“羅牧中道可威逼河州,讓河州顏氏交出餘糧,阻斷沈澤川的糧道。沒有了茶、河兩州,沈澤川要斷隻手臂。我們的糧食不夠,他的糧食也要見底——九萬鐵騎深入大漠,蕭馳野一日不回,沈澤川就一日難進。”
第273章 顯山
漠三川位居格達勒以東, 因為三川連綿入漠而聞名, 數十裡荒灘戈壁,隻有胡桐點綴成片。此刻阒都的天已經黑了, 這裡還是傍晚。
蕭馳野枕著雙臂, 看最後的落日。
漠三川的天太廣闊, 如果躺在沙地上看久了,就會有種正在被蒼天擁入懷中的錯覺。落日恍如流淌的糖漿, 黏稠的光芒湧沒大地。
猛落到蕭馳野的身邊, 跳到他胸口。他口中叼著草芯,被猛踩得胸口一沉, 把草芯吐掉了。
“喂, ”蕭馳野說, “你好沉啊哥哥。”
猛歪頭,用一邊眼睛睨著他。
蕭馳野隻能騰出條胳膊,胡亂摸了摸猛。他衝正在溪邊飲水的浪淘雪襟打了個口哨,示意浪淘雪襟過來帶猛玩。浪淘雪襟踏著前蹄, 轉過屁股繼續飲水。
鐵騎在這裡駐扎了幾日, 陸廣白摘下頭盔, 拍著滿身沙子往過來走。
“蕭大帥,”陸廣白汗都淌湿了脖子,順著蕭馳野的視線往西看,“您悠哉啊。”
“那倒也沒有,心裡苦,”蕭馳野煞有其事, 用摸猛的手指向西邊,“我內子在那頭,天天以淚洗面,盼著我歸家呢。”
“給他記上,”陸廣白把頭盔扔給晨陽,“回去告訴你們家府君,看看到底是誰以淚洗面。”
蕭馳野等陸廣白坐下來,問:“蒙駝部怎麼說?”
“還是原話,”陸廣白撐著膝頭,“巴雅爾是鐵了心要把女兒許配給你,你不要他的女兒,他就拒絕跟離北鐵騎聯盟。”
“巴雅爾這個老駱駝,”蕭馳野坐起來,背上的沙子滑掉些許,他看向陸廣白,“他要把女兒給我,無非是怕我過河拆橋,想拿個女人套住我。我要真是不講情誼的人,他就是把他妻子送給我,我也照樣要殺他。”
陸廣白點了點蕭馳野,說:“你就用這表情去見他,他當然害怕。”
蕭馳野眉微挑,道:“我又不求他。”
“嘴硬吧,”陸廣白說,“蒙駱部的領地就堵在漠三川的西漠口,我們拉攏不了巴雅爾,再打阿木爾就有落入包圍的危險。”
“那你給他說,”蕭馳野抱肩,“我家有悍虎,妻管嚴。”
“他連女兒的嫁妝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進門好好孝敬這位‘大夫人’。”陸廣白愁到深處,不禁笑起來,“人人都愛蕭策安。”
巴雅爾以前屬意的女婿是哈森,可是哈森執意要娶胡鹿部的朵兒蘭,因此跟蒙駱部有了嫌隙。等到哈森戰死,蕭馳野來談聯盟的時候,巴雅爾站在沙丘上,看蕭馳野身量高大,氣質出眾,還是手刃哈森的離北頭狼,就動了嫁女兒的心思。
“胡鹿部退回赤緹湖畔,怎麼又回來了?”
“你殺了哈森,”陸廣白說,“他的妻子策馬去了東邊,帶回被你打散的有熊部戰士,求請退回赤緹湖的族人再助阿木爾。朵兒蘭在大漠虹鷹旗前發誓,要殺了你。”
蕭馳野想起哈森死前隨水漂走的赤緹花。
“還有,”陸廣白收斂了笑容,“朵兒蘭去東邊前就懷孕了,那是哈森的遺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