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片刻,近衛就把人帶到了堂前。雨衝刷著臺階,這位幹兒子埋頭伏在雨裡,渾身顫抖。
李劍霆看不清,說:“你把臉抬起來。”
他喉間嗚咽,像是被嚇的,貼著地面瘋狂搖頭。邊上的近衛摁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腦袋給提了起來。
李劍霆不認得,雨裡的小太監卻道:“是他,皇上,是迎喜公公!”
“天琛年監軍太監迎喜,”風泉悄聲給李劍霆提醒,“由東烈王關押入都,早就關入刑部大獄了。”
福滿愕然地看著迎喜,在近衛靠近時恍若驚醒,他喊道:“奴婢冤枉……皇上……此人絕非……”
迎喜蹭著地面,號啕起來。他扒著地面,邊嗆邊哭:“老祖宗、老祖宗救救兒子!”
李劍霆扯開福滿碰到的裙擺,看著他,道:“你好大的能耐,刑部定過罪的太監,你也能撈出來。不愧是,萬人仰仗的‘老祖宗’。”
福滿遍體生寒,知道這一去就是死路,他念道:“皇、皇上,乞求皇上念及舊情……”
“你與朕不過是深宮主從,”李劍霆說,“何來的舊情?朕抬舉你,你卻不知感恩。你犯下如此大錯,朕殺你不虧。”
近衛拖拽著福滿,福滿圓領勒住了脖頸,他慌了神,蹬腿掙扎道:“皇上!皇上——”
風泉對近衛使眼色,近衛當即堵住了福滿的嘴,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拖了出去。
* * *
“沒有發作?”沈澤川回首,看了眼費盛。
費盛頷首,道:“據聞女帝在朝堂上怒斥了御史,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主子,她先前封賞江青山,不就是為了跟薛修卓打擂臺?這次那麼好的機會,怎麼就又變得師徒情深了?”
沈澤川睨著明鏡,右耳的玉珠晦暗不明。他沉思片刻,道:“還是小看了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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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溫玉在檐下看雨珠滴答,忽然揮臂撥掉了滿盤的棋子。黑白棋子頓時蹦濺到雨中,很快就被漣漪掩蓋。他喉間腥甜,咳了幾下,道:“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①。女帝在朝上的那般話,是既要用薛修卓,還要廢薛修卓。”
作者有話要說:①:選自李康·《運命論》
第268章 菩提
薛修易雙腿發軟, 他撐著門框, 滑坐在地上,看妻妾侍女神色匆遽地收拾細軟, 喃喃自語:“不能走……錦哥兒還沒要回來……”
院外傳來腳步聲, 護院伸頸一看是都軍, 魂都嚇沒了。院門“砰”地就被撞開,薛修易在都軍湧進來時揮動手臂, 道:“言官汙蔑我, 我有冤屈!”
都軍新將從懷裡掏出牌子和文書,道:“刑部的票子, 皇上的朱批, ”他環視著院子, “其餘人等全部帶走。”
都軍猛地架起薛修易,他雙腳滑在地上,被塞住了嘴。
福滿下獄,內宦就撤掉了批人, 李劍霆當夜把內務衙門的要員全部換掉。近衛敲門, 不等對方辯駁, 直接塞嘴拿人,速度甚至比李劍霆中毒案還要快。宮內四處都是腳步聲,牆腳陰影裡站著數不清的近衛,還在輪值的太監宮女謹言慎行,全部縮手埋頭,不敢胡亂張望。
薛修卓沒有睡, 他披衣站在窗邊,聽著高牆外雜亂的奔跑聲。雨歇後陰雲方散,清寒的月光渡在他的身上,他側容映著窗前竹影。
“啊啊。”啞兒粗魯地擦了下鼻子,催促薛修卓休息。
薛修卓回首,說:“錦哥兒睡得好嗎?”
啞兒點頭,指著薛錦房間的方向,口中“嗯啊”著算是回答。
薛修卓便道:“你去睡吧。”
啞兒不肯,他用手扒了扒,是在讓薛修卓吃東西。
薛修卓不作答,他垂指拾起棋盤上的棋子,端詳著,像是想不明白什麼事情。啞兒見他不動,就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也不走,在房門口坐下了。
良久,薛修卓把棋子扔回了棋簍裡。
* * *
翌日早朝後,薛修卓候在明理堂外等待李劍霆的召見。今日彈劾他的折子不計其數,薛修易一下獄,就坐實了貪汙行賄確有其事,坊間流言緊跟風向,連帶著給薛修卓投遞名帖的國子監學生都減少了。
“薛修卓奪人子,實在有違天理,”言官跪在御案前,“薛修易不論如何都是他的嫡出兄長,皇上,古往今來,從沒有庶弟搶奪嫡系長子的事情,更何況他身為帝師,該以身作則。他這般行徑,豈不是教天下人都蔑視禮法、罔顧宗親。”
李劍霆合上奏折,道:“薛修易寵妾滅妻,貪財好奢,朕以為薛修卓之舉恰恰是謹遵禮法,是為他薛氏嫡系考慮,並無不妥。”
這位言官都快七十了,顫巍巍地磕著頭,繼續說:“老臣以為不然,兄有錯,他可以明諫,可以勸誡,這才是兄友弟恭……”
李劍霆聽了一早上的禮法教條,當下站了起來。
“……所謂任賢必治,任不賢必亂①。何以為賢者?能辨貴賤,遵禮法者是也……皇上,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李劍霆邁不開腳,又坐了回去。
雨後晴天悶熱,曬得堂前栽種的花都有些蔫兒。言官歇息片刻,喝了盞茶,不等李劍霆開口,就接著勸誡,李劍霆硬是從早朝後坐到了酉時。
言官不知喝完第幾盞茶,對李劍霆和煦道:“皇上,越是聰明通達者越要醒目清耳……”他砸吧下嘴,緩了幾口氣,“是以為……”
“朕今日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李劍霆起身親自來扶,額間花鈿襯得她面容明豔,和顏悅色地說,“改日還要請先生給國子監的學生們講一講這至聖名言。今日時候不早,朕看先生面有倦色,先回去歇歇吧。”
言官邊走邊說“不敢”,臨出門了,還要說:“明者,銷禍於未萌前,薛修卓……”
風泉有眼色,躬身來扶住言官,笑道:“堂前地滑,老大人且留心腳下,奴婢攙著您走。”
言官由風泉扶著,越走越遠。落日沉夕把明理堂前的盆栽都渡上橘紅色,也把李劍霆鬢邊的金簪照得熠熠生光。她側過身,注視著立在堂下的薛修卓。薛修卓背部猶如刀削,雙肩擔著最後的輝芒,官袍隱在了餘暉裡,李劍霆看不清他的神色。
“先生,”李劍霆抬手掀起珠簾,“請。”
明理堂內沒有點燈,也沒有伺候的人。薛修卓入內後跪在御案前,李劍霆卻沒有回到皇位上。她站在御案一側,看著壁上的字畫。
“薛修易犯錯,跟先生無關。”李劍霆說,“先生若是來請罪的,大可不必。”
“薛修易貪汙受賄,刑部通緝涉及此案的厥西行商,卻撲了個空。”薛修卓並不像別人那般伏地,他端跪著,跟在府裡教導李劍霆時別無二致,“皇上命都軍佐辦此案,跟微臣自然無關。”
“近來彈劾先生的折子多如牛毛,列數先生罪狀十餘條,但朕聽先生言辭蘊藉,不慌不忙,”李劍霆凝視著畫,“想必是早有預料。”
薛修卓說:“窮則思變。”
明理堂內的光芒消失,兩個人皆隱匿於晦暗間。堂外懸掛在檐角的宮燈不亮,整個王宮就如同沉睡一般,巍峨宮殿枕著天盡頭的薄光,沒有鳥鳴,也阒無人聲。
“你曾經和江青山救下十三城,又與海良宜扳倒花思謙,為查八城田稅不眠不休,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你更明白世家宿疾何等難除,”李劍霆抬指觸摸著字畫,上邊蓋著光誠帝的御章,“你在朝上不顧反對,執意追賬,不過是為了給朕一個籠絡老臣的機會。”
事有輕重緩急,韓丞、太後接連倒臺,世家後繼無人,已經呈現出不攻自破的疲態,薛修卓比誰都明白。
“你連續上奏,請求罷黜費氏舊爵,抄斬費氏滿門,”李劍霆指腹滑動,在畫上拖出指印,“致使世家對你尤其忿恨,也是為了給朕一個同仇敵愾的機會。”
丹城費氏、蕪城韓氏還有荻城花氏,李劍霆在登基前後由內閣和薛修卓相助,一口氣革掉了世家主力。現在他們迫於中博威脅要跟世家緩和氣氛,就得有個人來承擔前仇。
李劍霆回眸,說:“先生這是要以身殉道,助我坐穩萬裡江山。”
檐角的宮燈點亮了,微弱的光透過珠簾,零碎地照在薛修卓的背上。他背部削瘦,官袍陳舊,像釘在阒都的松,臨風不動搖。他望著那幅畫,道:“守社稷,應舍得。”
所謂上脅帝王、下橫朝堂者是權臣,多數緊握重柄不遵禮法,行事僭越聚納朋黨,所以花思謙是權臣。如果李劍霆像鹹德帝和天琛帝那樣優柔寡斷、怯弱式微,薛修卓可以選擇當個權臣,然而李劍霆不是。
也許大周在某些時候需要柔軟且溫和的皇帝,但在此刻,在這裡群狼環伺間,如果李劍霆做不到剛毅果決,隻能做個聽憑朝臣指揮的傀儡,那她就根本不配坐在這裡。
“規誡有言官,理政有朝臣,唯獨太學不在廟堂之上,卻能輔議天下政事。若是把太學聲望系於臣子一身,就是左右君王決策的狼,所以微臣要孤立於群臣間。”薛修卓眼眸裡很平靜,他的平靜不像普通的人平靜,更像是已知前路,因此中途不論是挨了石頭,還受了唾棄,都不會為之所動。
名望看似縹緲,實則也是聚黨的關鍵。海良宜生時不結黨,每日回府後甚至不見朝臣,但他真的沒黨嗎?寒門聚集,太學朝向,姚溫玉能為沈澤川招募天下賢能,亦有海良宜的名望在裡面。
薛修卓任職戶部都給事中考評皆是優異,前有鹹德年理清厥西、振興十三城的功勞,後有盛胤年稽查田稅、還田於民的功業。他用過這個“名”,並且深諳煽動浪潮的厲害。
李劍霆豁然回身,說:“先生難道就不怕死嗎?”
迄今為止,沒有人問過薛修卓這句話。他看向李劍霆,答道:“朝臣死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