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陽示意他放松,道:“隻是調兵,畢竟交戰地的主將沒了,阿木爾得派個能夠接替哈森的人……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他自己。”
因為蕭馳野沒有歸還哈森的頭顱。
“軍務上的具體安排,得看二爺怎麼吩咐。”澹臺虎讓各位先生們放寬心,“他們再怎麼樣都不會打到城下了,此刻是我們佔據優勢,即便阿木爾親自出徵,也未必就比哈森強。況且他要跨過茶石河,得問問二爺同不同意。”
偏廳內的氣氛才稍有緩解,他們正說著,忽然聽見廊下動靜大起來。晨陽掀簾,探頭看過去。
丁桃哭得鼻涕冒泡,拽著晨陽喊道:“哥!快讓大夫進門,府君又燒起來了!”
大夫們戰戰兢兢,聚集在廊下,小聲商談著藥方。那雨淘洗著庭內九裡香,把花瓣衝得滿地都是。喬天涯跟費盛淋雨而歸,踩過花瓣,在檐下迅速擦拭著身上的水。
“先前給元琢瞧病的大夫都在這兒了,”喬天涯把帕子扔回去,“葛青青從厥西調的大夫也在,就沒一個能治病的?”
“這燒反復,”晨陽沒敢對著窗戶講話,偏身低聲道,“說是元氣壞了,就跟瓷器似的,沒幾個敢下藥。”
“上回講元琢也是這個話,”喬天涯沒對大夫開嗆,頓了須臾,“府君早年是用藥壞了身體,但是這些日子在家裡調得仔細,不應該的。”
“主子心裡也想往好裡治,藥都在按時吃,”費盛捏著擦水的巾帕,憂心忡忡,“……還是那日傷得太重了。”
屋裡要散藥味,誰都不想這會兒去惹二爺,就站在檐下等著傳喚。可是端藥的僕從進去,不到片刻,就聽見沈澤川吐的聲音。
蕭馳野半抱著沈澤川,一摸蘭舟背部,都讓汗浸透了。藥全灑在地上,沈澤川吐不出東西,酸水以後就是幹嘔。他這會兒胃都是擰著的,人愣是給吐清醒了。
深夜起霧,慘白的燈影晃在雨裡,庭院內的腳步聲就沒有停過。雨把庭院泡得潮,床褥換了一回。
費盛忐忑道:“備個炭盆,烘得幹些。”
晨陽看呈出來的紗布浸血,也不知道是蕭馳野的還是沈澤川的。
歷熊盤腿坐在門邊上,自顧自地睡了一會兒,到寅時醒了,費盛讓廚房給他盛飯,他埋頭扒了一大碗,吃飽了繼續坐著,盯著進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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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勸二爺睡會兒,”喬天涯蹲柱子邊,擦火點著煙槍,道,“這麼熬鐵打的人也受不了,就睡裡邊,我們守門……”
他話音沒落,邊上就伸出隻手,輕輕撥開了他的煙槍。
喬天涯回頭,看著姚溫玉。
“怪嗆的。”姚溫玉轉著四輪車,面朝正屋。
嫋娜的煙霧冒著,在湿淋淋的雨夜裡化作那點看不見的溫柔。喬天涯撐膝站起來,把煙槍熄了。
卯時院裡寂靜,天黑了又亮,連續守夜的近衛也在幹耗。費盛靠著柱子,閉眼緩精神,突然耳朵微動,睜開了眼,半晌後門口才有動靜。
“回來了,”費盛倏地跳下階,“骨津回來了!”
檐下的燈籠滅了一隻,蕭馳野聽見動靜,待片刻後,簾子輕挑。
“二爺,”一路露宿風餐的骨津單膝跪在外間,“我回來晚了!在半道上就聽說端州城讓騎兵給圍了,趕馬道都沒來得及!”
蕭馳野猛地起身,從裡間出來,檐下幾個人靜氣凝神地聽著。骨津面上的雨水沒擦幹淨,他迎著蕭馳野的目光,不敢猶豫,說:“二爺,大師……確實死了。”
第254章 既然
雨珠把殘花打到泥巴裡, 再將它的弱瓣敲得七零八落。風卷竹簾, 讓屋內景象微晃,叫人看不真切。
“我到河州找到大師的俗家, 證實大師回到河州以後, 就被顏氏以看病為由帶走了, ”骨津換了口氣,“但天無絕人之路, 既然!”
門口的近衛都被骨津這句“既然”給吊起了心, 然而他沒有後續。
既然?既然什麼?
歷熊正在撿著罐裡的蜜餞吃,突然看廊子盡頭冒出顆光滑的蛋。那蛋罩著寬大的僧衣, 提溜著兩行袖子小跑, 經過歷熊的時候還不忘瞟一眼蜜餞。這一看沒留心腳下, 自己把自己絆倒了,“撲通”一聲跌進竹簾裡。
“哎呀!”蛋趴著身子,仰頭說,“給二爺請安!”
眾人定睛一看, 竟然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 比丁桃還要小。小和尚拖著袖子雙手合十, 神情肅穆,念道:“阿彌陀佛!”
他帶著河州口音,念不清楚“彌”字,聽起來像是“阿你陀佛”。
“二爺,”骨津說,“大師肯回河州, 正是為了這小子。”
“嗯嗯,”既然煞有其事地點著頭,“正是為了小僧。”
“大師年歲已高,自知不久將辭別世間,可是既然年紀太小,大師便回到河州,把他交給了俗家遠親,豈料就在那時遇見了顏氏。”
“顏公子說要帶小僧去玩,”既然眨著澄澈渾圓的眼睛,“小僧要提水,他等得不耐煩,就先請師父走了。”
蕭馳野看既然年紀這般小,僅存的僥幸徹底熄滅了。
骨津像是知道蕭馳野心中所想,繼續說:“既然年紀雖小,卻深得大師真傳,醫術精湛,有他為府君看診,二爺……”
“嗯嗯,”既然使勁搖著頭,“不行的,螢光豈能與皓月爭輝?小僧和師父,就像小溪和汪洋,比不得的!”
他臉上的嬰兒肥尚未退盡,不僅眉眼間盡是天真,就連言辭都充滿稚氣。歷熊忘了吃蜜餞,跟丁桃從門邊歪著腦袋,一起端詳這顆水煮蛋。
骨津拎起既然的後領,說:“你先去瞧瞧!”
* * *
既然給沈澤川把脈,他時而皺眉,時而自言自語。
蕭馳野放輕聲音,問:“如何?”
既然垂眸看著沈澤川的手腕,過了良久,對蕭馳野說:“府君真白呀。”
既然白嫩的面容上沒有試探。他眼神清澈,誇贊沈澤川,就像是誇贊一泓清泉、一方白雲那般自然,蕭馳野可怖的佔有欲在這裡找不到發作的地方。
“府君身體虛弱,是藥壞的,但好在這半年調養細致,元氣尚存。”既然挽起袖子,捏著筆冥思苦想,往空白的紙上寫著方子。
蕭馳野不敢就此放心,追問道:“繼續用藥便可?”
“那肯定不成呀,外傷也是傷,腰都給捅了。府君今夜若是昏厥,或是短暫停止喘息,二爺都不要著急。”既然惋惜地說,“小僧要勸二爺,以後就不要再讓府君動武了。府君的身體實在不宜用那樣力道剛猛的拳法,一拳出去,唉,別人是痛啦,可是府君也要痛,不劃算的。待熬過這兩夜,等燒退了,要養上好幾年呢。”
既然把方子遞給蕭馳野。
“府君這半年還是用左手寫字吧。”
既然順勢看了蕭馳野的掌心,道:“二爺身體健碩,也要注意休息,這傷不能泡水。”
蕭馳野說:“幾年是多久?”
既然摸著腦袋,道:“我也不知道……養著總沒錯的。”
蕭馳野捏著方子,看向垂帷。沈澤川呼吸勻稱,昏睡不醒,伸出的手腕露在微暗的房間裡,就像既然說得那樣白,白得仿佛摸一摸都會融化。
* * *
沈澤川在昏沉裡做了個夢,夢見十五歲的他站在阒都門前,等著師父和師娘還有紀暮接他回家。他穿著花娉婷做的小袄,看細雪沿著城牆簌簌地掉。
紀暮趴在牆頭,朝他喊:“川兒,要去哪兒?”
沈澤川揪著新袄,怔怔地說:“回家呀。”
紀暮抬起頭,跟他一起望著端州的方向,道:“那等等,爹就要來了。”
沈澤川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站在這裡,他從天亮等到天黑,明明下著雪,他卻覺得好熱。
紀暮搓著手臂說:“哥有點冷,你要上來烤火嗎?”
沈澤川搖頭:“我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