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這輩子。
費盛吹著小火,讓火舌舔到聽記本,火勢倏地蹿了起來,差點燒到費盛的頭發。他跌在地上,啐了口唾沫。
舍己為人就這麼一次!
兩次燃起的狼煙臺在大雨裡蹿不高,但是已經足夠了,東南方的一點火星微亮,緊接著,無數火光依次亮起,沿著狼煙臺猛然鋪開,拉成條蜿蜒的長龍,在大雨裡明明滅滅。
費盛幾步到臺前,準備跳下去,他要喊出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又退了回來。
狼煙臺前的騎兵鋪天蓋地,根本沒有空隙可尋。錦衣衛的右翼在這樣回調的大部隊面前,就像麥芒般的纖細。
費盛淋透了,他翻看著自己已經砍出豁口的繡春刀,對雨說:“我早就跟你說過,當英雄都沒好下場。”
雨水拍打著費盛,嘈雜的聲音像是在跟他吵架。
費盛臉上的血水被衝刷掉了,他扔掉繡春刀,蹬著狼煙臺邊沿,陡然拔出尹昌的刀,朝端州喊道:“府君!”他胸口起伏,“給我立個碑吧,就刻‘忠肝義膽費老十’。我要跟老頭面朝茶石河,給你守一萬年端州!”
沈澤川策馬疾行,雨水濺過他的眉眼。
端州。
中博。
他早就不是過境的寒風,他背後有無數人影。那沉甸甸的重量疊加在肩頭,把曾經漂泊在世間的沈澤川壓回了地面,他踩著這片土地,他不能——
府君在暴雨裡抬高臉,吼道:“突圍!”
費盛縱身跳下狼煙臺,滾地後翻起身,揮著刀砍斷了矮種馬的前膝,帶著泥水撞了進去。蟻群般的騎兵湧向這裡,右翼在騎兵的衝鋒裡被撞散了。
仰山雪刀光破雨,馬蹄踏著屍體向東南方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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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盛架著彎刀,被推得向後,他在千鈞一發間,隔著暴雨,聽到了爆聲。他猛地後跌在泥巴裡,滾了一圈,抹著臉欣喜若狂:“援兵!”
端州南側的爆聲再度炸響,霍凌雲頂著騎兵的屁股,靠這隊錦衣騎的火銃炸出條路。他用力上膛,沒有擦雨水,在疾馳裡衝進騎兵隊伍裡就爆。
後邊的澹臺虎早已按捺不住,拔刀大喊:“狗日的邊沙禿子,你虎爺爺來了!”
敦州守備軍的先行隊到了!
* * *
天幕罩著濃雲,雨停時城門再度緊閉。
沈澤川喘著息,手指都泡白了。他下馬時,靴子裡的水往外擠,踩在地上都是“吱呀”的聲音,他說:“卸刀休息。”
錦衣騎們紛紛下馬,塞著守備軍遞來的食物,把卷刃的刀換掉,到城腳的棚子裡休息。時間寶貴,他們連衣物都沒空換,裹著薄毯喝幾口熱茶,歪斜著倚壁睡了。
澹臺虎摘掉頭盔,跟沈澤川上城牆。霍凌雲緊隨其後,道:“我沿著茶石河北上,中途發現洛沙驛站被屠掉了,原本想要回到端州向府君稟報,但是騎兵太多了,我便往西去,點燃了敦州的狼煙臺。”
沈澤川淋湿的發貼在面頰,說:“交戰地情況如何?”
“馬道被切斷了,”澹臺虎說,“依照眼下的情形看,交戰地也不輕松。”
幾個人到了牆頭,在保存完整的牆垛後面席地而坐。這裡架著簡陋的棚子,還算幹燥。
沈澤川推開軍事地圖,順手摘掉了右耳髒成泥珠的瑪瑙,擱進了懷裡。他看了半晌,說:“下了雨,門口都是泥濘,騎兵的辎重要陷下去,在太陽出來前不會輕易進攻。”
“但也不會停太久,”喬天涯點了點敦州,“他們已經知道敦州的援兵要來了。”
“守備軍都是步兵,腳程慢,大部隊想趕到端州還要一夜,”澹臺虎摸了摸眼睛上的疤痕,“我的先行隊隻有兩千人。”
費盛快躺下了,他抱著尹昌的刀,沒力氣再嚎,嗓子沙啞:“東南方的狼煙臺點燃了,我們隻要守過今夜……”
“騎兵的速度快,”霍凌雲打斷費盛,“哈森如果想要阻攔敦州援兵,現在調兵往南側走還來得及,不能真的把時間賭在今夜。”
哈森的優勢正是對中博地形的了解,敦州守備軍不是錦衣騎,他們得靠雙腳奔跑,隻要被騎兵阻攔,就有可能在端州後方停滯,耽擱救援的時間。
“我們要一直守到邊郡援兵來,”霍凌雲手指順著邊郡的馬道往端州劃,“二爺南下時說過,隻要哈森動了,大帥就會繞回格達勒突襲哈森的背部。不論如何,哈森在端州境內都待不了太久。端州城牆堅固,不愁糧食,我們起碼還能再守兩日。”
再守兩日。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人都沉了心。
喬天涯轉頭,望出牆垛,道:“……背水一戰啊。”
陰霾籠罩著天穹,昨晚還算壯麗的茶石河淪為慘白的破絮。城牆澆過雨後就會發烏,守備軍繼續清理城門戰場,不論是哪方的士兵,隻要變成了屍體,就會疊放在一起。那些人面同樣慘白,晾在泥潭裡,像是缺水幹枯的萋草。
沈澤川單獨走下階,到水缸旁邊洗臉。他撐著單臂,看著自己的右手。他把手浸泡在清水裡,帕子上的血汙頓時蕩開。
阿野的帕子髒了。
沈澤川解開帕子,雙指被勒得發腫。他轉身坐下來,擰幹藍帕子,把帕子晾在膝頭,仰起頭,目光定格在上邊。
風吹拂著旁邊的樹,落下了一地的葉。
沈澤川靠著水缸,睡著了。
* * *
哈森用手舀起河水,他把臉埋在其中,朝著東方,做出告別。他腳邊的人頭連綴成股,彎刀被鮮血染紅,新裁的皮衣露出雙腕,袖袋裡藏著朵兒蘭給他的赤緹花。
年邁的智者掬起河水,澆在哈森的頭頂,說:“天神庇佑悍蛇部的雄鷹。”
哈森抬起湿漉漉的臉,他望著智者,問:“我會贏嗎?”
智者俯身撫摸著哈森的額頭,渾濁的眼睛裡承載著河流,他似乎比茶石河更加年長,其智慧絕非巴音能夠比擬。他跪下來,捧著哈森的臉頰,緩慢地說:“你已經站在了我們不曾到過的地方。”
“還有匹狼守在前方,”哈森說,“我殺了他的父親。”
“狼王咬死了你的兄弟姐妹,”智者垂老的面容猶如大漠裡荒蕪的沙丘,“赤緹天神給予的慈悲伴隨著痛苦,他奪走了草場和藍天,我們早已不死不休。”
哈森下巴淌著水珠,他靜了片刻,沉聲說:“我會贏的。”
* * *
沈澤川被砲轟聲驚醒,他睜眼的那一刻覺得渾身發涼,在凌亂的腳步聲裡,他迅速纏回帕子,站了起來。
“點火!”
周圍的火把霎時間亮起,沈澤川踩著階上了城牆。
“還有騎兵在渡河,”費盛眺望著遠方,“他們正在聚集向端州。”
沈澤川喝掉喬天涯遞來的姜湯,說:“哈森來了。”
“騎兵分翼了,”費盛背後冒出冷汗,“不好,他們要三面衝鋒了!”
騎兵好似隻正在打開雙翼的鷹,中鋒凝聚成股,其數量遠超白晝,兩翼持火繞行的騎兵飛快奔走。
“通知南北門,”沈澤川砸掉碗,提高聲音,“嚴防死守!”
他話音還沒有落定,跟前的牆垛就“砰”地塌掉了一半。牆頭的錦衣騎和守備軍全部跑起來,弓箭手架著破爛的牆垛,拉開弓。
哈森的中鋒沒有像兩翼一樣動起來,他把所有的投石機和單梢炮都用了起來,重石傾瀉在端州城牆,砸得牆塊飛濺,弓箭手根本拉不穩弓。
哈森側旁的騎兵豎起旗幟,後邊的騎兵放棄筒形鼓,架著號角猛然吹響。兩翼已經到達了南北門,北門的箭放了一批,南門隻能憑靠農具丟砸。
馬場上的先生們都在小憩,忽然聽到門“哐當”一聲重響。場上的婦孺們頓時驚慌大哭,抱作一團。
“攻城了!”高仲雄抖起來,抱緊自己的紙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