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我們重逢的七年後,我的死亡仍是季錚心底最深的劇痛。
所以,但凡目睹我稍有不適,他都會如臨大敵。
我隻見過一次季錚的死亡,便已是肝腸寸斷。
可他卻見到了千百次我的。
他該有多絕望,我無法想象。
胸腔裡最後一絲氧氣被消耗殆盡的前一刻,我看到了季錚的臉。
他解開纏繞在我腳上的電線,然後打開車門,抱著我的腰上浮。
有條不紊,熟稔至極,仿佛做過千百次。
哦,他也確實說過,他救我的次數,多到他都數不清。
在渾濁的水流中難以辨別方向,可我靜靜伏在季錚懷裡,已經再沒有一點驚慌。
因為他不停地在我耳畔,喘著粗氣,告訴我。
「嘉儀別怕。」
「季錚,會永遠保護你。」
這句話,我曾聽過的。
七年後再見到他時,季錚就這樣對我說過。
彼時我以為他提到的是「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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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有想到,這不是一次。
是千百次。
我說喜歡他的時候,他說他想了我七年。
這竟不是一句空話。
渾身的熱度在流失,而季錚終究是將我託舉上岸。
岸邊雜草叢生,湿滑難當。
我在精疲力竭之中握住了季錚的手。
可他卻仿佛疲累到即將虛脫,半截身子漂在水裡,肌肉都變得僵硬。
季錚隻需要再堅持一下,就可以等到救援。
可他沒有。
因為他在踐行那一句「隻有我死,才能換來你生」。
和我的相遇,讓季錚看到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所以他要譜寫這個故事的開頭。
可是,我不願意讓他以死來交換我生。
我怎麼可能讓他做這樣的交換。
我死死捉住季錚的手,想從一片泥濘之中,將他拖到安全的地方。
可是,風卷著土腥味的河水,在我和他之間湧過。
緊緊交握的十指因此變得冰冷滑膩,幾乎很難用力。我不死心,改為去抓他的衣領。
與我視線接觸,季錚長長舒了口氣。
他用另一隻手去推開我的手。
然後,帶著笑意說:「陸嘉儀,我應該早點跟你表白的。」
「我們錯過了這麼多年……」
他哽咽,可是他還是笑了。
他眼神裡有光。
「來生,我會都補給你的。」
我拼命搖頭說不要。
「我不要來世。」
「我隻要今生。」
可是,手上倏爾一松。
季錚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滑進渾濁的棕色河水之中。
他是在怕我反悔,還是在怕自己反悔?
我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雙眼因悔恨、因委屈、因絕望而發紅。
我在這一瞬間做了決定。
如果季錚的不斷重生隻是神明主導的一場殘忍遊戲。
遊戲的結局,是在我和他之間奪取一條生命。
原本我們力所不及,隻能認命。
可是,神明一時疏忽,讓我和季錚重逢。
這場看似遊戲的交易,也就有了作弊的可能。
在那道朝思夜想的身影幾乎消失在水面的瞬間,我深吸口氣,義無反顧地跳入河中。
天光刺破了雲層。
這一次。
季錚,換我來救你了。
24 番外(上)
忘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季錚身邊不遠處,總會出現一個女生。
衣著樸素,扔到人群裡都難找。
沉默少言,沒什麼存在感。
表情嚴肅,好像除了課本,她對什麼都不關心。
但就是她,拿下了季錚勢在必得的那次競賽的金獎。
導師拿著她的報告,翻來覆去地誇。
「小姑娘不算絕頂聰明,但很從容,很耐心,能吃苦,是個好苗子。」
季錚記住了她的名字。
陸嘉儀。
越留意,越覺得她與眾不同。
季錚討厭熱鬧。與其參加聯誼社交,他寧願在圖書館裡讀書。
她便恰好坐在閱覽室的另一側,安靜地翻一本發黃的書。
他故意走近。
卻看到這本詩集,他前不久剛借閱過。
She Walks In Beauty.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擦肩而過的時刻,陸嘉儀從書本中抬起頭。
他試圖讓自己看向她的目光坦然。
但在四目相對的時刻,心跳瞬間失控。
季錚自己都無從判斷,自己為何會慌亂。但他知道,他就是慌了。
陸嘉儀就好像是火車上的一位特殊旅伴。
他不知道她在哪裡上車。
但他知道,他們並肩看過的風景,總是格外悅目一些。
可惜的是,陸嘉儀對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
某次,季錚聽到室友跟她聊天。
那姑娘叫顧雅,是他室友江馳的女朋友,活潑,愛說話。
「季學長真搶手。聽說咱們學院的兩個班花先後遞情書給他了。嘉儀,你覺得他帥嗎?」
陸嘉儀卻頭也不抬地寫報告,半天,才回一句:「他是誰?」
原來她並不記得他。
季錚有些焦慮。
這樣溫婉沉靜的女生,如果貿然向她表白,是不是連朋友都沒機會做?
畢業的時候,不少人給季錚送花。季錚拐彎抹角打聽到,陸嘉儀也加了一個花店老板的微信,似乎有意下單。
她想給誰送花?
季錚心中警鈴大作。
他在典禮上提心吊膽了很久,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她。
典禮都結束了,她才來。
小姑娘站在會場裡左顧右盼,也不知道是在找誰。
季錚再也不顧什麼分寸了,他走過去,徑直問她:「這是送給我的嗎?如果是送我的話,我就笑納了。」
這話大有「不是我的也給我送過來」的胡攪蠻纏。
陸嘉儀怔住了。
好半天,她才抿起嘴角:「是送你的。」
「季學長,畢業快樂。」
這句話今天聽膩了。
但他還是很快樂。
季錚興衝衝地把花帶去花店,請人做成了幹花。
本科畢業後,季錚在隔壁學校讀研,他打聽到陸嘉儀想報考他所在的院校。她還在加學長學姐的微信,打聽需要如何準備。
季錚因此每天熱衷於收集報考信息。
在研究生復試時,他又碰上了她。
陸嘉儀看起來有點驚喜。
但她不知道,她做的題目都是他找來的,然後通過那些學長學姐傳給她。
季錚有心繼續做一個體貼入微的學長,主動提出幫她跑手續。
幾個老師看著他幫陸嘉儀張羅各項材料,都打趣說:「難得見你這麼熱心。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啦。」
也許是錯覺,陸嘉儀的臉上露出一絲擔憂。
他趕快清了清嗓子:「老師,嘉儀是我直系學妹,我當然要好好照顧她。」
隨即就看到陸嘉儀的情緒松弛下來。
季錚微微低下頭。
她,隻把他當做學長而已。
那一瞬間,悵然若失。
陸嘉儀的復試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季錚先下手為強,預訂她跟他同組。
總算,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喊她的名字,並且不留痕跡地「侵入」她的生活。
「嘉儀,午餐一起吃啊。」
「不要熬太晚睡覺。」
「實驗數據記得發我一份。」
他已經盡量在不打擾她的情況下,對她表示親近了。
但陸嘉儀對他的態度,卻和其他同學別無二致。甚至於但凡視線接觸超過三秒,她都會別過臉去。
終於,在自己畢業那年,季錚決定,要由他先開口說喜歡。
他精心策劃了一個她不會拒絕的出遊,並且在度假山莊裡布置了玫瑰和蛋糕。
可是,他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意外。
輪胎劃過粗粝的石塊,發出令人牙碜的摩擦聲。
在眾人的驚呼之中,車輛墜入深潭。
巨大的衝擊力讓季錚陷入昏迷。
清醒過來的時候,車身已經浸泡在冰涼的水中。
他是會遊泳的,當下就掙脫安全帶,向離她最近的陸嘉儀遊過去。
但上天仿佛在嘲弄他。
河水湍急,他費勁全身力氣將她救上岸。
可是她卻在他懷裡沒有了氣息。
她渾身湿漉漉的,腹部還被河底尖銳的石塊刺破,留下一灘可怖的血漬。
那是地獄般的一天。
季錚渾渾噩噩,失魂落魄的,被同學安置到臨時搭建的醫院裡,檢查身體、服藥。
在醫生給他擦拭傷口的時候突然開口:「她還好嗎?」
陪在他身邊的幾位同學含淚糾正:「學長,你不要這樣,讓嘉儀安心地走吧。」
季錚恍惚。
為什麼不要這樣?是他想跟她表白,才導致意外發生。他不該把命賠給她嗎?
手表的指針跳到了午夜十二點。
這是他的二十六歲生日。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陸嘉儀會幫他慶祝生日,而他會向她表白。
但現在,世界上隻存在季錚,不再存在陸嘉儀。
愧疚,疲倦,絕望,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季錚不禁駭然。
他仍然坐在那輛疾馳的 SUV 上。他旁邊的陸嘉儀,安穩地睡著,似乎做了什麼夢,嘴角微微翹起。
季錚心跳漸漸重起來。
這是他們突遇泥石流、車輛失控墜湖的十分鍾之前。
他重生到了這一天?
來不及去想為什麼會發生這等離奇之事,季錚知道,這是上天給他的機會。
他必須把握住。
季錚想了個無懈可擊的借口讓司機靠邊停車,試圖避開落石。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落石依舊精準無誤地砸向了他們的車輛,旁人隻受了皮肉傷,可是陸嘉儀卻依舊死在他的懷裡。
他摟著失去氣息的她,崩潰大哭,久久不願放手。
為什麼上天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他也沒能救下她?
他太沒用了。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他一時清醒,一時迷茫,似乎被夾在油鍋裡煎熬。
可是,就在手表指針跳到午夜十二點的那一刻,似曾相識的眩暈再一次席卷了他。
季錚發覺,他仍然坐在那輛疾馳的 SUV 上。
他再一次重生到了發生事故的這一天。
季錚冷靜下來思考對策,並要求司機駕車返回。
可是,沒有用。
陸嘉儀還是死在他面前。
這一次,季錚沒有哭。
他有條不紊地安排眾人報警、就醫,然後一個人,目光沉沉,把發生事故的這條路走了一遍。
他記住了所有可能落石的地點。
並等待下一次機會。
下一次,他一定可以救她。
如他所料,這是被不斷重復的一天。
季錚以一種難以想象的耐心,試過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拯救陸嘉儀的可能性。
從一開始的激動、冷靜,到後來的困惑、麻木,到最後隻拼一口氣的不服輸。
然而,都是徒勞。
季錚想,也許這不是上天的禮物。
這是詛咒。
是折磨。
是戲弄。
神明迫使他一次又一次失去他愛的人,並此為樂。
他會屈服嗎?
也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