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想府君也舍不得殺我,”顏何如的手指靈巧地敲打著椅把手,顛著腿,“沒辦法哪,前些時候媷得那麼狠,現在好了,你一半的身家都押在了我身上。可我跟府君說實話好不好?我也舍不得跟府君翻臉呀,往後上哪兒找府君這般好看又聰明的主子去?一燈這事吧,我是真意外,要是府君願意,我給元琢先生拿上十幾萬銀子賠禮行不行?人生快活才是緊要事,快活了,活著才有意思。”
這屋內的氣氛眼看要緩和,豈料沈澤川話鋒一轉,說:“一燈大師早死了吧。”
顏何如倏地看向沈澤川,面上還笑:“那不能……”
“他若是沒死,你哪肯這麼輕易丟給我呢?”沈澤川抬指摩挲著折扇,在思索裡緩慢地說,“八城糧倉算什麼,較真起來我也不會殺你,可大師這事就說不準了。”沈澤川含情眼深如墨,瞧著他,“策安下了功夫要找大師,等他真的查到點蹤跡,發現大師死在了你手裡,那就是天王老子來求情也沒用,所以你得盡快把這燙手的山芋扔掉。”
顏何如此行是來請罪的,請什麼罪?八城糧倉的罪。阒都查到了丹城,薛延清從那場博弈裡暫時勝出,顏何如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被朝廷緝拿,於是要在此刻做出把一燈大師交出來的樣子,給河州衙門一個窮追不舍的機會,好讓馬車翻得順理成章。
這張牌顏何如扔得根本就不甘心,可是他沒有上策可走。他確實是在河州找到的大師,並且從年初開始就把大師囚在府中,豈料大師真的死了!這個能夠威脅沈澤川的把柄瞬間成為了顏何如必死的禍患,一旦蕭馳野摸到蹤跡,他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他隻有面對沈澤川,才能靠利益搏到生機。
“你好聰明啊,”顏何如從來都不吝誇獎,他捏緊算盤,“但府君既然肯坐在這裡跟我談,那就是願意網開一面。我適才把賬算了又算,中博六州負擔不起南北戰場的全年軍糧供應,府君還想要恢復六州民生……我跟奚鴻軒不一樣,府君事事都缺不了我呀。”
“你是跟奚鴻軒不一樣,幹什麼跟他比呢?”沈澤川覺得顏何如有意思,“你辦事侈靡,穿金戴銀,袍子上要繡著銅錢和元寶,脖子上要掛著金算盤,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你愛錢,但你真的愛錢嗎?”
奚鴻軒也愛擺排場,但遠遠沒到這個地步,跟顏何如比起來,奚鴻軒更像是世家子弟的講究,依照他們兩家的銀庫儲蓄來看,奚鴻軒甚至能算是個節儉的好兒子。可是顏何如截然相反,他做的買賣全是要先投銀子的,與其說是想要銀子,不如說他痴迷賺銀子的過程。
茶州的糧食暴利,顏氏一下子水漲船高,顏何如又在敦州擴建小互市,再聯合世家倒賣官物,他賺的銀子三輩子都花不完,花起來從來不手軟。他跟了沈澤川,這是個金盆洗手的好機會,從前的買賣見不得光,想洗幹淨自個兒,隻要老老實實地給南北戰場供應軍糧和軍餉,時不時到府君跟前請個安,等到戰事徹底打完了,沈澤川真的上去了,為著供應軍糧這份功勞,誰也輕易動不了他。他到時候搖身一變,就是功臣。
但是顏何如不肯。
正因為骨子裡有這份不安分,他才能足夠大膽地想出新建港口這種事情。
這小子不是不聰明,而是像他的名頭一樣,是神童,是太聰明了,聰明到能把各種花樣都玩得熟爛。八大家不照樣被他玩得團團轉?現在還跟在他屁股後邊撿錢。任憑你是什麼權臣梟雄,他根本不怕。
顏何如抱著金算盤,蜷在椅子上,陷著酒窩笑不停。他笑完又嘆氣,說:“府君,你幹什麼要做梟主呢?你做生意嘛,那我就不寂寞了。”
沈澤川也嘆氣,說:“沒生到好時候。”
顏何如歪了腦袋,一派純真地說:“我也沒有生到好時候呀,要是我早生二十年,還有奚鴻軒什麼事?死胖子笨得要命,奚家頂好的牌被他打得稀爛。”他有點倨傲地揚了揚下巴,“我看他們把皇帝換來換去,輪到我手上,我也想換幾個玩玩啊。”
Advertisement
顏何如見沈澤川沒什麼殺意,便吃了口茶,潤完嗓子以後,接著說:“我吧,對府君佩服得五體投地,可咱倆總是有那麼點……不大相同。你知道我娘嗎?河州漁女出身,在家裡邊吃不飽肚子,還要替她爹娘養廢物兄弟。我娘被打罵煩了,一氣之下跳水跑了,女扮男裝跟船十幾年,在河州跟拜把子的兄弟們擴出了最初的茶葉買賣。大伙兒都是沒家的人,一商議,幹脆全姓顏。多好啊,有錢在手,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又笑起來,“別人家是納小妾,我娘是挑郎君,河州好看的男人她都愛,我爹是最俊的那個。可我娘死得早,我爹就成顏大爺了,也做生意,但是畏畏縮縮的,什麼都怕,見了奚家掌櫃連頭都不敢抬呢。”
顏何如識字,也讀過聖賢書,可那裡邊講的仁義道德跟他都挨不著邊。講仁義的不都死得早?他在後來的日子裡越發篤定一件事,那就是活多久不打緊,隻要痛快。
他看起來誰都怕,刀一橫到眼前就打哆嗦,然而他做的買賣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
中博賺的錢是什麼錢?顏何如太知道了。他在馬車過境時看流民遍野,可憐死了,但這都跟他有什麼關系呢?他隻是在這亂世裡玩了玩,真的有人餓死了,那也找不到他頭上,前邊站著的人多了去。
他有什麼錯?
顏何如趴在桌沿,重復著問沈澤川:“我有什麼錯?中博兵敗不關我事呀,那是沈衛的錯。倒賣糧食吧,我不做,別人也要做,與其讓別人糟蹋了這些銀子,不如我拿來建互市,銀子得動起來哪,像奚氏那樣藏在銀庫裡最沒意思。”
沈澤川要殺他,他把大燈大師藏起來,有錯嗎?隻不過是大師沒熬住罷了。
顏何如說:“按照大師這個命數,我不收留他,他到了歲數也會死,還是死在荒郊野外呢。”
顏何如太年輕了,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樣天真,他不是沒人教,而是教他的人都沒有他聰明。他把蔡域叫阿爺,蔡域是茶州土匪,可蔡域早年也講道義,對境內老弱婦孺慷慨解囊過,最終還是跟著顏何如做那昧心買賣。
“這世上的人,都愛講道義,可都是講講而已。”顏何如跳下椅子,還抱著算盤,“利來利往,錢就是要花的,花出去什麼都有,我確實不在意這個,因為我賺得更多,沒什麼生意我玩不了。”
屋內有點安靜,顏何如覺得沈澤川太沉默了。他盤算著,對沈澤川說:“一燈大師這事,既然府君要算賬,那沒辦法,我棋差一招,自然願意彌補。你看著府上需要什麼藥材,盡管開口就是了。啟東今年的軍糧我繼續送,這事咱們揭過了吧?”
沈澤川看著他,說:“你回去吧。”
顏何如定在原地片刻,像是要給沈澤川講明白,再次說道:“柳州的港口正在節骨眼上,府君,後日我再來拜訪,給你看看章程。”
沈澤川沒吭聲。
屋內的燭火晦暗,顏何如無端地有點怕。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是滲到骨頭縫裡,涼絲絲的。他知道沈澤川是什麼人,沈澤川不會殺他的——聰明人都不會這麼幹,他有的是底氣。
顏何如退後幾步,到了門邊,衝沈澤川露出笑,轉身掀簾出去了。有個丫鬟在檐下提燈候著,顏何如看著那燈,慘白慘白的,他瘆得慌。
屋內的燭光熄滅了,庭院內靜得不聞響聲。
顏何如沒有讓丫鬟送,他奪過燈籠,走在廊下,越走越快,像是被什麼追趕著,最終狂奔起來。他喘著息,沒命地跑,在這一刻要承認自己還是怕死的!
“啟東八十萬,白銀我、我有……”顏何如聽見了背後有落地的腳步聲,他慌張地回過頭,什麼都沒有看到,但是他哭起來,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兒,對那無關緊要的錯誤感到委屈,他喊道,“沈澤川——!”
沈澤川坐在椅子裡,把顏何如沒有喝完的茶潑了,就像他當初潑給奚鴻軒的那杯。
茶葉晾在氍毹上,很快地幹透了。
第228章 日後
費盛善後相當細致, 近衛們用最快的速度把廊子裡的血跡衝洗掉了, 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費盛掀簾子時,看見府君正在閉眼假寐, 他放輕聲音:“主子, 處理掉了。”
沈澤川似醒非醒, 他半斂的眼眸盯著即將燃盡的燭,坐在那裡有幾分難以靠近。過了半晌, 他說:“骨津到哪兒了?”
費盛說:“今晚該到洛山了。”
沈澤川像是醒了, 用鼻音“嗯”一聲,說:“讓他回去吧。”
費盛單跪在門口, 伏著半身頓了片刻, 不敢把話說得太過, 顯得哀戚,便道:“他帶著二爺的信呢,主子,洛山跟咱們端州也相差不遠, 費不了多少時間。”
沈澤川今夜興致不佳, 沒搭腔。費盛當即閉嘴, 老實地退了出去。兩炷香的時間,喬天涯就推著姚溫玉到了。
竹簾開合,沈澤川說:“元琢怎麼還沒有歇下?這麼晚了。”
姚溫玉持書的手松開,把薄毯蓋好,說:“沒了顏何如,河州的鋪子要亂。府君今夜在此獨想對策, 不妨聽聽我的愚見。”
元琢以前擅長清談,聲音如泉水淙淙,舒緩得當,很是好聽。
沈澤川偏頭,說:“掌燈奉茶。”
侍女進來撤掉沾過茶水的氍毹,換了新的燈,讓屋內終於亮堂些。費盛特地讓侍女把茶水泡得濃,給府君和先生提神。
“殺了顏何如,河州的鋪子要亂一時,不殺顏何如,天下的生意要亂一世。”沈澤川沒喝茶,他強抬著精神,“況且顏何如這般肯定我不會殺他,我如果從了他的願,就是後患無窮。”
沈澤川對頑童沒有耐性,早在顏何如提起一燈大師時,沈澤川就給他安排好了結果。沈澤川可以被愚弄,但不可以被脅迫。事實上顏何如根本不了解沈澤川,也不了解蕭馳野,他對這兩個人裡究竟誰為刀鞘這件事一無所知。
除此之外,蕭馳野這樣著急地找大師,是因為他剛剛經歷過死別。沈澤川隻要一想到策安聽聞消息後會是什麼心情,就沒打算再讓顏何如多活一刻。
姚溫玉待侍女都退下去後,說:“顏何如此行沒有隨從,把心腹也留在了河州,就是為了讓府君忌憚。”
正如顏何如自己說的那樣,他連花拳繡腿都不會。他敢登堂入室地威脅沈澤川,是穩操勝券。他的心腹都留在了河州,如果他沒有如期歸家,那麼顏氏就會掐斷槐茨茶商路的最底端,把中博商隊拒之門外,讓沈澤川隻能經過槐州,繞到荻城附近,再經過永宜港,最終抵達厥西深處。這條路不僅耗時耗力,還得跟費盡心機地跟沿途的關卡打交道,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船。
“天下商賈皆為利往,”沈澤川說,“中博是離北和啟東的中轉要地,顏氏掐斷的不僅僅是我的商路,還是已經投入其中的行商們的商路。這些人嘗過了珍馐,再讓他們回去重新食野菜,不論味道如何,沒吃飽的肚子都不會答應。”
沈澤川和顏何如遇見的土匪不同,他在東邊有正經的權柄在手,絕非蔡域、雷驚蟄之流可以比擬。他能敲定東邊兩地的關稅,並且牢牢握著落霞關、互市及燈州三個要地,顏何如想單靠生意脅迫他,那也得看沈澤川樂不樂意。
今年中博守備軍軍備所需也是個大數目,沈澤川不可能自產裝備,銅礦都靠西邊,那些偷偷摸摸倒賣官銅的行商去年的貨都壓在手裡,此刻眼睛都要急紅了,迫不及待地想搭上中博這艘船。不用府君去敲門,隻要府君說句做生意,這些人就肯千裡迢迢地過來銷貨。要知道梁漼山和江青山現在查得嚴,這些官銅再壓在行商的倉庫裡,一旦被追查出來就是死,天底下能一口吃掉這麼多貨的隻有沈澤川。
啟東軍糧沈澤川也不愁。
沈澤川當初拿掉奚氏的鋪子,靠的是奚丹和葛青青,費了些功夫。因為奚氏是世家,講究姓氏傳承,所以他留著大夫人沒殺。但是顏氏不是,顏氏靠走茶起家,一窩拜把子的江湖兄弟,在顏何如他娘那一代裡有情分,可到了顏何如這一代,就是有能者上位,沒有了顏何如,底下亂七八糟的兄弟都情願跟府君談。啟東軍糧甚至不需要沈澤川開口,也有人替他供應。
顏何如很重要,但他遠遠沒有自認為的那麼重要。
“柳州港口都是顏何如獨掌,”姚溫玉說,“其中詳細我們確實不清楚,但是厥西還有奚丹在替府君打理生意,讓他派幾個人過去主事,倒也不用太擔心。眼下急在港口所需的銀子數額不小,由中博單獨承擔,恐怕難以繼續。”
沈澤川聞言便道:“元琢的意思是?”
“府君遲早要回阒都,到時候天下的行商還是府君的行商,”姚溫玉緩了些許,待咳嗽下去,才繼續說,“港口建起來做的也是大家的生意,府君不如把這批銀子留給行商們出,讓他們落個情分在裡頭,日後府君隻要拓開柳州,調整關稅,他們就是新朝的錢庫,也是府君的錢庫。”
不僅如此,顏何如在柳州新建港口這個想法很好,海灣能夠停泊足夠多的船,柳州及柳州周圍的城鎮興起就在眼前,這是個即將開墾的肥沃田地,隻要行商們不傻,就一定樂於跟著沈澤川在這裡分羹。
姚溫玉甚至能夠想象到,等到那一天,世家沉疴已經蕩清,天下開始休養生息,柳州將成為沈澤川貫通東南的第一大港,甚至是連通海外的第一大港,那一天……
姚溫玉猛地掩住唇,劇烈咳嗽起來。他在倉促間碰翻了茶水,熱茶滾濺到他的薄毯上,打湿了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