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本還沒理清!”潘祥傑跟著站起來,他抖著雙手說,“延清,延清!咱們能詳談,我還沒交代呢!”
薛修卓轉回身。
潘祥傑隻能說:“這賬裡——”
薛修卓背後的牢門突然打開,筆帖跟著站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何事。薛修卓回頭,看見是宮內的太監,不禁冒出冷汗。
這小太監上氣不接下氣,不敢直視朝臣,跪在地上匆忙地膝行幾步,倉皇道:“大、大人!儲君臨上朝前驟然昏倒,元輔急調太醫,這會兒還……”
隻差一步。
薛修卓手腳冰涼,他手裡的賬本被攥出冷汗。潘祥傑當即住口,又坐了回去。
打蛇打七寸,太後還真是難纏!
薛修卓摔掉手中的賬本,齒間擠出聲音:“進宮。”
第225章 對手
風泉跪在榻邊, 把李劍霆要入口的藥都親嘗了。
李劍霆面色蒼白, 鬢邊皆是冷汗,躺在榻上猶自發著抖。她蓋著被, 卻像是被壓住了, 喉間隨著急促的喘息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殿內的太醫不敢亂, 隔著垂帷替李劍霆一遍遍診脈,時不時地擦拭著汗水, 對身邊的人復述藥方。
孔湫曾經跟著海良宜面對過兩次這般情形, 但這是他獨當一面後的第一次。他藏在袖中的手都是汗,汗都淌到了眼睛裡也不敢眨眼。
如果儲君薨了。
孔湫根本不敢往下想, 他費力地閉上雙眼, 想起官溝案那場大雨, 海良宜是做了何等決心才能說出那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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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
孔湫忍不住地咬緊牙關。
若是老師還在就好了,他此刻連話都說不出來,聽著儲君斷續的聲音,甚至生出了強烈的無力感。
李劍霆的湯藥灌下去, 眼珠還在轉動, 她像是被夢魘鎮住了。風泉跪了整整一天, 他在左右宮娥都退下的空隙裡壯著膽子撫開李劍霆的湿發,看著李劍霆神情變幻。
這場博弈禍及殃魚,不論儲君能不能活下來,殿內伺候儲君的宮娥太監都活不了。
風泉在這情急間要找到自己的生路,他的事情還沒有做完,李劍霆萬萬不能死。
“殿下……”風泉悄聲喊著李劍霆, 因為湊得太近,所以看見了李劍霆耳垂上細小的洞眼。他心一橫,說道:“殿下從秦樓楚館中掙扎而出,與那九五之尊不過是咫尺之遙,此刻泄氣便會功虧一簣……殿下!”
李劍霆似是聽不見,十指緊攥著被褥。她躺在這錦繡榮華裡,心卻仍舊被困在天底下最汙濁不堪的勾欄院裡。
李劍霆喉間殘存著哽咽,那是被毆打時的求饒。
老天捉弄她,給了她這樣的身份,卻讓她生為了女孩兒。那些叮當作響的耳墜都混雜在桌椅的翻倒聲裡,她無數次跌在其中,被拖著頭發拽到渾臭的男人身前。
香芸是個好媽媽,懂得物盡其用。
* * *
靈婷是香芸收養的女孩兒,但她不特殊,香芸收養的孩子太多了。香芸會拈起他們的下巴,仔細地端詳,以此決定他們的去路。
靈婷生得好看,可是她不討喜。香芸端詳著她,發覺她這雙眼睛出奇的討人嫌。
“瞧著怪漂亮,但也忒兇了,”香芸磕著煙槍,“這雙眼不如搞瞎了好,那樣霧蒙蒙的,才能叫爺們生出憐惜。”
靈婷又瘦又小,香芸給她飯吃,沒有真的搞瞎她的眼睛,因此靈婷對香芸很是感激。她每日在香芸坊看著男人進出,伺候堂子裡的姐兒們。她沒有固定的主子,成日赤腳跑在廊子裡,給姐兒們端茶倒水,看著她們敷粉擦香。
女兒家真好聞。
靈婷跪在門邊,撐著氍毹,小狗似的偷偷嗅著裡邊的香。她看著那些豐腴的酮體披上綾羅綢緞,看著那些纖纖玉指扶戴著金玉手镯,再聽著那些姐兒們鶯聲燕語,對女兒家的世界生出無限向往。
香芸兜著雲霞般的披肩,扶風弱柳似的停在靈婷身邊。她吃過酒,面上浮著薄光,痴痴地笑了幾聲,彎腰來捧起靈婷的臉,說:“狗兒……媽媽給你戴耳墜。”
那金線墜著明珠,沿著靈婷的耳廓涼涼地滑下去,最終掉在了氍毹上。靈婷怔怔地看著香芸,香芸已經抬起身,邊笑邊往走。
“媽媽今日有大客呢,”裡邊的姐兒把朱釵丟進匣子裡,不勝酒力般的說,“離北王的二公子哪。”
裡間響起一片咯咯的笑聲。
靈婷不知道離北王是誰,也不知道二公子是誰。她小心地拾起金線明珠墜,悄悄攥進了手裡。
晚上堂子裡要上酒水,靈婷跟著丫鬟裡進去,看見楚王橫斜在榻上,醉得胡言亂語。幾個世家公子作陪,可是香芸都不理會,她矜持地坐在一個人的椅子邊,端莊得像是大家閨秀。
蕭馳野穿著鴉青常服,這身打扮壓不住他的佻達。他似是也吃了酒,搭著椅,跟邊上的公子哥玩骰子。
靈婷候在邊上給貴人倒酒,倒了半宿,席間醉成一片。李建恆拉著香芸頻頻勸酒,蕭馳野像是玩盡興了,卻始終沒碰過席間的姐兒。
李建恆噴著渾濁的酒氣,給香芸指著蕭馳野,說:“這是我……我的兄弟!離北王、王的兒子……上過戰……”他打了個酒嗝,嘻嘻笑起來,“策安是真……真家伙。”
蕭馳野哈哈大笑,他垂下長指,把骰子丟進金樽裡,帶著不以為然的散漫,說:“戰場渾臭,哪有這溫柔鄉舒服?二公子要在這兒醉生夢死。”
李建恆把香芸推過去,蕭馳野手滑,接住了金樽,香芸便落在了別人懷裡。他們酒吃到吐,歇下時席間滿是狼藉。
靈婷在那呼嚕聲裡想起自己掌心還攥著金線耳墜,她看見裡間露著角明鏡,便踮起了腳,對著明鏡悄悄把耳墜比劃在耳垂上。
明珠搖晃在細碎的發間,透出綺麗的光芒。
真好看啊。
靈婷這般想著,忽然聽到了酒水打翻的聲音,嚇得她匆忙收手,在窺探中發現那離北來的二公子還醒著。
蕭馳野誰也沒看,他明明身處在這眼花繚亂的繁華裡,卻帶著點距離。他既不進去,也不要姐兒陪。他的手臂仍舊搭著椅,眉間凌厲,眼神清醒,透過打開的窗,望著離北的方向。
靈婷退到門外,把沾著汗水的金線耳墜擦幹淨,貼身收了起來,揣著它睡覺。後來沒過多久,香芸就想起自己丟掉的金線耳墜。
香芸把靈婷召到跟前,在對鏡梳妝的時候扭過身,忽地笑起來,說:“十二了呢。”
李劍霆把喉間的湯藥盡數嘔了出來,殿內的宮娥端來幹淨的熱水,風泉淘洗巾帕,替李劍霆擦拭。李劍霆半醒著,眼前昏花,她感受著熱巾帕擦過鬢邊,水珠像淚一般的下淌。
儲君不戴耳墜,但是靈婷戴。
“家畜……”李劍霆齒間逸著痛苦的聲音。
家畜!
靈婷戴著耳墜,那漂亮的金線流淌在她的眼淚裡。她掙扎著想要掙脫,卻次次都被拖了回去。她哭喊著,被摁著頭,撞得額前青紫。
放過我。
靈婷嗚咽著,抬起的臉上滿是汗淚。她盯著緊閉的門,企圖在那裡找到一線生機。
“媽媽……”靈婷失聲喊道,“繞了我……”
回答她的隻有巴掌聲。
家畜!
李劍霆顫抖的十指攥得被褥發皺,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在那沒盡頭的哭喊裡認清了自己是誰。
她就是個家畜,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淪為了祭品,被拋棄在這世間最骯髒的地方,最終卡在逼仄的窄間裡,透過縫隙,發覺過去看見的都是假象,那些女兒沒有一個逃離過這種命運,她們都是……都是任人宰割的家畜。
靈婷抬起手,用斷掉的指甲摳著那縫隙。
怎麼就生成了女孩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