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竹音對內宦沒好感,朝廷派去監軍的雙喜現在還關在蒼郡的牢房裡。福滿為了不討戚竹音的嫌,特地打扮了一番,他內著葫蘆景補子,頭戴珊瑚鐸針,外邊罩著蓋面,腳上蹬著烏靴,隻敢往樸素上靠。
福滿哈著腰給戚竹音拿了韁繩,滿臉堆笑:“這可是咱們大周的‘汗馬’,奴婢保準兒替大帥喂好。”
戚竹音頷首,回頭看了眼馬車,站在前邊等著花香漪。
韓丞把馬鞭扔給邊上的內宦,聞聲薄哼一聲,指著福滿笑道:“你個老賊頭,見到大帥馬上要受賞,可勁地拍。”
福滿了解韓丞的秉性,立刻說:“指揮使這是臊奴婢呢!”他矮身湊近,對韓丞獻媚,“奴婢平素都是仰仗指揮使,您看著,幾時能全了奴婢的心願?”
“你跟我一個歲數,把我叫爺爺,”韓丞說,“說出去我都臊得慌。”
日你娘!
福滿腹誹,這狗日的成天拿喬,嘴上說著臊得慌,可使喚的人的時候不就是在當孫子使?老天有眼,沒叫他生出兒子來真是大快人心。
福滿撫著胸口,嬉笑道:“前頭老祖宗還在的時候,奴婢就是兒子,按資排輩,可不得把您叫爺爺嗎?”
韓丞瞧不上這些插科打诨的內宦,但樂得把他們當狗使。內宦在永宜年後期都是祖宗,那會兒潘如貴率領東廠壓著錦衣衛,韓丞還不是指揮使,看著紀雷認潘如貴當爹羨慕得緊,如今風水輪流轉,看著福滿在自個兒跟前打躬作揖,心裡自然痛快。
福滿上過內書堂,識字,天琛帝時期跟蕭馳野內外聯合,做到了司禮監。後來天琛帝被慕如刺殺,他當即倒戈,聽憑韓丞的指揮,用一卷聖旨把蕭馳野召進了宮,韓丞因此構陷蕭馳野弑君。衝著這個功勞,韓丞也肯繼續讓他打理內朝要務,反正風泉下去了,福滿再熬一熬資歷,也能做老祖宗了。
韓丞看花香漪還沒有下來,好似不經意般地問福滿:“儲君近來如何?”
韓丞當初在詔獄棋差一招,沒有殺掉李劍霆,致使自己扶持韓家子登基一事作廢,跟薛修卓結了怨,專門安排福滿在宮中盯著儲君的一舉一動。
福滿借著側身的動作,低聲回答:“一切如常。”
“薛延清近來在查丹城田稅,把朝堂攪得一團亂,”韓丞看著福滿,“太後因此夙夜憂思,玉體抱恙。你看著給儲君提個醒,讓薛延清冷靜冷靜。”
福滿一愣,隨即埋首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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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的重點在讓薛修卓“冷靜”,至於用什麼辦法,就得福滿自己琢磨。
李劍霆已經不小了,太後卻遲遲沒有歸權儲君的意思,她坐在代行天子之權的位置上,把李劍霆驅逐在朝堂外,李劍霆的旁聽權都是經筳官的提議。現在薛修卓又在外朝逼得緊,太後這是要給薛修卓一個教訓。
福滿心口直跳,他不敢流露出半分,一直躬著身,直到韓丞離開。
* * *
屋檐滴水,窗邊返潮,桌上的舊書起了皺。姚溫玉撈著寬袖,把書頁翻開曬。
三月冰雪消融,端州遽然轉暖,到處都是潮的。沈澤川站在桌邊,隨意地看著姚溫玉的那些舊書。
“軍糧徵調薛延清得跟大帥詳談,”姚溫玉用指腹撫平皺角,“去年啟東隻有邊郡打仗,當時的軍糧是阒都供應的,其餘四郡軍屯沒有受損,薛延清心裡有個賬本,不會輕易被太後繞進去。”
“難住他也簡單,”沈澤川沒抬眸,像是琢磨著書裡內容,“啟東的收成詳細還沒有呈報,大帥咬死不夠用,他也不能強求。”
姚溫玉在沈澤川身邊待的越久,越覺得府君的喜怒好分辨,好比現在,沈澤川就是在說笑,這種耍賴的法子騙不過精於查賬的薛修卓。
姚溫玉不著急,而是問:“依府君之見,薛延清該拿什麼跟大帥談?”
“自然是他最大的那張牌,”沈澤川不假思索,“他把儲君捏在手裡,在某些時候就是站得比太後高。阒都講究綱常倫理,太後就是再治國有方,她也隻是代行天子之權,而非真天子。”
太後依賴啟東,卻又嫁了花香漪過去,接著壓著戚竹音不給升,同時,她為了討好戚竹音,在可以的範圍內對戚竹音相當大度,去年雙喜和陸平煙兩件事情戚竹音都對阒都調令熟視無睹,太後照樣忍了,沒有問責。這就是在維持雙方的高低,時刻把啟東壓在自己手下,讓戚竹音既能為自己所用,又受制於無爵不能跟自己翻臉。
可是李劍霆沒有這個顧慮,她是大周如今名正言順的儲君,內有內閣教導,外有學子聲威,還有薛修卓為首的實幹派全力支持,戚竹音效忠她是天經地義,她隻要扛得住言官彈劾,封戚竹音就是一句話的事情,而這恰恰是處於尷尬位置的太後所不能做的事情。
沈澤川合上書頁,說:“大帥一日不封,啟東兵權就一日不穩,無爵在身是戚竹音不能歸於‘正統’的根源。試想她若是戰死沙場,或是負傷下馬,家中庶兄弟就能借此機會搶佔戚時雨的爵位。五郡兵馬大帥聽著威風,可要是沒爵,她就隻是那個位置上的暫居客,繼承不了戚時雨身後的一切。太後怕啟東做第二個的離北,所以不敢封,而這個‘不敢’正是太後最大的弱點。”
李劍霆如今最缺什麼?
就是兵權。
世家折損了魏懷古,又在海良宜死諫一事上落於下風,太後還能夠在博弈中跟內閣及薛修卓平起平坐,就是因為她雙手緊握著大周剩餘的兩大兵權。不管是孔湫還是薛修卓,都是文官,隻有軍議權,沒有調兵權。
如果薛修卓在此刻給了戚竹音封侯的承諾,那麼戚竹音就可以轉投儲君麾下,放棄跟太後周旋。啟東兵馬也自然歸順於李劍霆,這是卸掉了太後的一條手臂。
“有錢好辦事,”姚溫玉接過沈澤川還來的書,說,“倘若薛延清沒有奚家銀庫,光憑口頭承諾定然說服不了大帥,但他負擔了啟東軍餉,大帥也要再三斟酌。”
以上假設都建立在啟東軍屯真的能自給自足,不必從厥西糧倉強行徵調,然而啟東今年的軍糧實際上是掌握在沈澤川手中,戚竹音必須要顧及中博,她得好好權衡。如果沈澤川對她轉投儲君的事情不滿意,那顏氏就能斷掉啟東的軍糧,戚竹音還是得問阒都要糧,薛修卓就得再度回到最初的困境裡。
“薛修卓,花鶴娓,”沈澤川把姚溫玉的廢筆輕輕投進了筆筒裡,笑起來,“我和誰玩呢。”
沈澤川的腕骨浸在日光中,他的手上牽著條看不見的線,能夠悄無聲息地推動阒都的局勢。
姚溫玉把那支筆撥正,篤定地說:“府君已有安排。”
* * *
天還沒亮,宮檐下候著宮娥,都避身提著燈籠,緘默無言地照著路。戚竹音進宮觐見,得去明理堂,花香漪則要到太後寢宮內等候,兩個人隻能一起走一段路。
花香漪因為怕冷,額間還戴著臥兔。她儀態實在好,行走間不聞佩環聲響,站在戚竹音身邊隻是稍矮些許。
戚竹音在啟東成日都待在邊郡,跟花香漪至今沒講過幾句話,這會兒覺得有些沉悶,正想開口。
花香漪就說:“家中的賬本大帥瞧了嗎?”
戚竹音這才想起上回那茬,說:“上回歸家看了,有勞……”她在“母親”這個詞上卡了半晌,對著花香漪比自己小兩歲的臉著實喊不出口,隻能倉促地略過去,說,“……了。”
花香漪罩著湯婆,看幽鴉掠過晦暗的天空,轉眼消失在宮檐,這是她熟悉的景致。她說:“大帥客氣了。”
戚竹音餘光瞟見花香漪領間繡著折枝小葵花,仿佛是藏在端莊下的嬌俏,與這幽深宮掖格格不入,因而顯得格外清麗可愛。
花香漪忽然偏頭,看著戚竹音,僅僅片刻,她就挪開了目光,輕聲說:“姑母召見大帥,一是為出兵青鼠部,二是為軍糧徵調,這兩件事可以合二為一,大帥要做個抉擇。”
戚竹音摸不準花香漪此刻跟自己講這些是什麼用意,她這次入都就是被太後當作了刀,用來脅迫薛修卓和內閣,丹城田稅的事情她早有耳聞。
花香漪卻話鋒一轉,說:“阒都常年風大,站在樓上也看不清階前榮華。天又這樣冷,神武大街上好些店鋪都關了門,夜裡吃醉的都是空腹人。”
戚竹音微怔,看向花香漪。花香漪已經停下了,側身對後邊沒聲響的福滿笑道:“公公貓兒似的。”
福滿自己就心亂如麻,隱約聽著什麼“天冷”,便沒往心裡去。他見花香漪盈盈地立在前邊,覺得三小姐容色絕頂不可逼視,就拎著燈籠賠笑道:“奴婢怕驚著夫人跟大帥的雅興,不敢吵鬧。”
“既然到了這裡,”花香漪對戚竹音細聲說,“大帥便先去吧。”
* * *
明理堂階側新栽的花木掛著薄霜,堂前空曠,地板都擦得光亮。待堂內宣了名,太監引著戚竹音上階。她踩著那階,覺得腳下生涼,這是她不論多少次都習慣不了的感覺。
堂簾向兩側挑開,戚竹音跨進去。
裡邊等候的數位朝臣都起了身,戚竹音誰也沒看,對著太後行了禮。太後沒放珠簾,含笑道:“哀家與竹音隻是兩月不見,便覺得很是牽念。那邊郡苦寒,你起來,容哀家細細瞧一瞧。”
戚竹音抬頭,餘光就看見了立在側旁的儲君。
兵部尚書陳珍束袖而立,看著戚竹音的目光有些擔憂。岑愈的面色不大好看,唯有孔湫還算如常。這堂內氣氛古怪,就像是外邊那株新栽的花木,看似並蒂連綴,實則虛於表面,早被凍壞了根子。
太後勝券在握,不著急切入正題,跟戚竹音寒暄半晌後,說:“你常年駐守邊陲,風裡來雨裡去,哀家聽聞你連侍女也不要,身旁沒個體貼人,鐵打的身子也著不住這麼折騰。”她也不等戚竹音回答,側目對赫連侯說,“你瞧瞧。”
赫連侯迎著太後的目光,感慨道:“臣見著大帥,就想起那不成器的費適,雖為男兒身,卻不識凌雲志,叫臣好生發愁。”
“費適剛剛及冠,須得有人在側勤加引導,否則好孩子也壞了性。”太後再度看向戚竹音,“竹音,還記得你費弟弟嗎?”
戚竹音道:“依稀記的,是照月的弟弟呢。”
她像是直慣了,隨口答的,可是照月郡主都得把她叫聲姐姐,她這是側面跟費適拉開輩分。
太後卻說:“費適年紀小,正愁沒人教。你是啟東兵馬大帥,他佩服得很,成日把戚姐姐掛在嘴邊,就想往啟東跑。你跟照月好,兩家也不是生人,這幾日若是得空,也與他說說邊陲逸聞,也算是成全他那點念頭。”
費適都及冠了,什麼事不能做,要她戚竹音跟在後邊教?況且費適隻是小侯爺,還沒繼承赫連侯的爵位,又無官職在身,站到戚竹音跟前矮得不是一截,喊姐姐那是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