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郡軍糧到底是誰做的手腳?”薛修卓驟然摔掉手中的供詞,“啟東軍餉又是誰侵吞近半?你們屢次打壓戚竹音,放任離北一家獨大,十二萬鐵騎橫兵東北,如果沒有了蕭馳野,誰又能拴住蕭方旭和蕭既明?你不如反躬自問,這些年閣老是如何替你們補偏救弊!太後把持朝野,到如今卻不肯舍棄世家補上啟東軍餉!”
薛修卓胸口起伏,他轉頭平復些許。
“我就是在排除異己,”薛修卓再次看向潘藺,“我要把你們這些殘渣餘孽連根拔起,還有那隻‘蠍子’。”
* * *
姚溫玉長途受寒,到端州的第一夜就倒下了。沈澤川看元琢病來如愁,便讓待大夫待在院中隨時候命。
蕭馳野吃飯時見沈澤川要過去,就道:“一道吧,我也去看看他。”
兩個人飯後披氅,費盛遠遠跟著,蕭馳野撐著傘,跟沈澤川步行到了姚溫玉的院子。
沈澤川看檐下空空,便問前來迎的侍女:“怎麼都不進去伺候?”
侍女行禮,低聲說:“先生夜裡不叫人伺候。”
蕭馳野握了沈澤川的手,示意侍女退下。他晃了晃傘,道:“元琢心氣高。”
“沒見著喬天涯,”沈澤川目光轉了一圈,看向正屋,“敲門吧。”
兩個人正言語間,那門已經開了。喬天涯穿著常服,衝他們倆人略行一禮,讓開了路,說:“元琢……先生還未曾入寢,在屋內候著府君跟二爺呢。”
姚溫玉已經起來了,他洗淨的臉枕著椅背,膝頭的書被虎奴撓得掉在了地上。蕭馳野俯身替他撿起來,順便看了,說:“圖冊啊,你家梅宅書房裡也有一套。”
“二爺花了大價錢,那宅子留在阒都可惜了。”姚溫玉的聲音如玉琤琤,他已收拾掉了疲態,轉動著四輪椅,示意蕭馳野坐。
沈澤川解掉了氅衣,看著姚溫玉的臉色,說:“長途奔波,今日不該喚你到堂上去的。”
“最近雪化,早晚要受這麼一遭。”沒有旁人,姚溫玉又跟蕭馳野算是老交情,自然比平素放松些。他替沈澤川倒茶,舉手投足間看不出沉疴,說:“府君此刻定然還在想阒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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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耕在即,”沈澤川用食指貼著茶盞,耳邊的瑪瑙珠子晃在昏光裡,“丹城案若是查了下去,其餘七城也要受到波及,此事關系著大周境內的糧倉。”
“棄卒保車是世家慣用的手段,薛修卓要是真的把他們逼急了,丟掉一個潘藺,”蕭馳野把邊上小案上的殘棋重新擺了,“也不是不行。”
“薛修卓此次一石三鳥,用金子把梁漼山拉入陣營,又把丹城田稅推上了日程,還為日後查遄城關稅做好了準備,”姚溫玉說,“此事高明在督糧道跟赫連侯確有其事,太後有苦難言。但是孔湫肯助他一臂之力,肯定不止這一個原因。”
沈澤川看虎奴跑到了自己腳邊,悄悄挪開些許,看著貓說:“……戚竹音出兵青鼠部的事情火燒眉毛,太後壓著兵部不肯應允,怕的就是又追究戶部的賬。這個關頭薛修卓若是肯給內閣幾百萬兩銀子,孔湫自然不會拒絕。”
虎奴伸著懶腰,把爪子搭在沈澤川靴子上,撅著屁股把自己拉長。它“喵喵”地叫了幾聲,貼著沈澤川的小腿來回蹭,正要扒沈澤川的袍子時被蕭馳野捏著後頸拎了起來。
蕭馳野睨著它,說:“是了,差點忘了,薛延清手裡還捏著筆銀子。”
虎奴在空中轉了一圈,看見蕭馳野,耳朵一縮,搭著前爪不敢再動。蕭馳野把它丟回去,它輕巧地落地,豎著尾巴轉到四輪車邊,爬回姚溫玉的膝頭要撫摸。
姚溫玉摸了摸虎奴,說:“薛修卓此次補上了啟東軍餉,大帥也要承他這份情。太後再隔岸觀火,就要失去先機了。”
“這事兒也好解決,”沈澤川抬眸看著他們倆人,“太後隻要給大帥指個婚,啟東兵權就能兩分了。”
“娶大帥……”蕭馳野說,“那得有爵位在身,如今阒都帶爵的幾個老頭都不合適,也壓不住。”
“赫連侯既然已經受到遄城牽扯,幹脆把他也踢掉,”沈澤川拿了蕭馳野的掌心的棋子,下在盤上,“小侯爺費適不是還沒職位在身嗎?讓他娶大帥,到啟東做個‘花瓶’,分掉的兵權就由太後掌管。費適跟潘藺還是至交好友,有這層關系在,潘藺隻要沒死,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花氏嫁了近百年的女兒,到了今天,終於輪到太後“嫁”男兒了。正如蕭馳野所說,棄卒保車是太後慣用的手段,隻不過她要丟掉的不僅僅是潘逸,還有赫連侯。遄城已經被薛修卓抓住了把柄,梁漼山手裡拿著遄城賬。既然是遄城賬,那就讓遄城承擔。
太後前半生受人擺布,被動對於她而言未必就是絕境,倒不如說,她早已習慣了被動出擊。天下至尊隻有一個,既然儲君李劍霆可以,那她花鶴娓怎麼不可以?
“迄今為止,李氏在太後手中先後損失了光誠帝、鹹徳帝、天琛帝,以及永宜東宮太子,”蕭馳野看著掌心的白子,“這次如果再輸,大周就真的易主了。”
雨雪間,李劍霆披氅而立。她隔著雪簾,跟太後遙遙相對。
太後看著年輕的儲君,從李劍霆的眉眼裡看見了光誠帝的影子,那是牽制她半生的丈夫,也是曾經把她困在後宮的枷鎖。如今她站在九重巔峰,不再畏懼這雙眼睛。
太後對李劍霆露出仁慈的笑容,無聲地想著。
亂倫的孽種。
第218章 綢繆
轉眼二月底, 丹城案成了阒都人盡皆知的大案, 潘藺在會審堂內待了半個月,沒有任何進展。坊間的學生們對此議論紛紛, 他們把希望寄託於薛修卓, 朝中彈劾潘祥傑的折子也日益增多。
雪停時, 一列厥西商隊也抵達阒都。
小吳裹得跟個粽子似的,偏偏靈巧得很, 從馬車上蹬腿跳下來, 站在關卡上跟收稅的小吏有說有笑。後頭的車簾掀開,蓄起短胡的葛青青走了下來。
葛青青用拇指彈起銅板, 又穩穩地接住, 對小吏笑道:“咱們貨來貨往早就熟悉了, 晚上還請老爺賞個臉,咱們到東龍大街上坐一坐。去年我弟弟得了您的照顧,這事我得好好謝謝您。”
那夾著稅冊的胥吏知道這人是厥西的商賈,去年小吳押貨往來, 在這裡交過的銀子海了去, 如今終於見到了葛青青, 雖然是頭一回,卻熟得像親兄弟。
胥吏“哎喲”著跳下貨車,連連對葛青青拱手,嬉笑道:“我就是個滾泥巴的筆杆子,哪擔得起葛爺一聲‘爺’?您是爺,您才是咱們的爺!”
葛青青時隔一年再回阒都, 看城門口都是盤查,把過往商隊的路引、冊籍詳細過目。他不動聲色,對胥吏說:“這麼冷的天,兄弟得在這裡站多久?我瞧著後邊隊伍還長著呢。”
胥吏站在邊上接過葛青青遞來的煙草,他得過葛青青不少“冰敬”,自然願意跟葛青青打交道,當即半真半假地抱怨起來:“站到閉城哪!要不是沒別的長處,誰情願杵這裡站著?您可不知道,這一日內來來往往的商隊百十來個,偷奸耍滑的也多得很,想著法子要偷稅。”
“那真不是個東西,”葛青青順勢說,“這不是誠心妨礙兄弟們辦公務嗎?”
“您是明白人!”胥吏在跟葛青青的對視裡搭上橋,“我在這兒收這麼久稅銀,看來看去,就葛爺您最仗義。”
葛青青拍了拍胥吏的肩膀,又寬慰幾句。
胥吏問:“葛爺這會兒親自過來,是挨著大買賣了吧?”
葛青青正吸著煙槍,他以前待在錦衣衛裡是不抽的,但在厥西酬酢時少不了這些,此刻“嗯”一聲,轉頭呼出煙霧,對胥吏道:“現在生意不好做,各地盤查得嚴,我們不走遄城就得走荻城,大貨過境稅太高了,早歇了發財的念頭。”他說完,又感慨道,“還是兄弟們好,跟著朝廷準沒錯,我看著也威風。”
“葛爺是來得少,”胥吏嘬著煙槍,說,“有些龜兒子,仗著幾個臭錢,眼睛長到頭頂上,根本不把我們當個人看,過卡呼來喝去的,糟蹋我們的事多著呢。”
胥吏說的話真假摻半,收稅銀是個肥差,成日打交道的都是各地商賈,又佔著天子城都的尊貴,鬧事的人少,稍微懂點事的都會主動孝敬他們,所以能站到關卡這裡來辦差的胥吏,一般是上邊有人照應。但也確實,偶爾遇上像奚氏這種,那是肯定招惹不起的。
“兄弟都辛苦,”葛青青衝小吳招了下手,示意他把貨帶進去,“那就這麼著,我在東龍煙雨樓設宴等著,兄弟幾個摘了腰牌就徑直過去,咱們到時候好好喝一頓。”
胥吏說:“葛爺也忒客氣了,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葛青青笑了笑,跟著商隊進城了。小吳牽馬繞過來,問:“青哥,請他們幹什麼呀?都是些小碩鼠,還貪得很!”
“主子說釣魚,”葛青青把指間捏著的銅板扔給小吳,“不下餌怎麼釣的著?”
城門關稅是戶部直轄的阒都稅賦司管理,胥吏不入流,全憑後邊的官員作保。他們在這裡吃銀子,也要斟酌輕重,像葛青青去年走的大批貨物,動輒幾千兩的私稅,胥吏哪有膽子獨吞?都隻敢貪掉零頭,大頭還是得給上邊的“老爹”。
葛青青此次回都,就是奉沈澤川的命令,來釣這些老爹的。
“走,”葛青青看著碧瓦覆新雪,拍了把小吳的後背,“先去把咱們的‘老宅’拿回來。”
* * *
姚溫玉的病不見好轉,藥吃了幾碗也沒用。這日趁著錦衣衛試馬的機會,才到外頭來吹吹風。費盛心細,在沈澤川吩咐前就備好了屏風,又在棚子底下供上了炭盆,務必讓先生不受凍。
沈澤川看蕭馳野站在最前頭,跟海日古說著什麼。他目光沒挪開,隻是稍稍偏了些頭,跟姚溫玉說:“葛青青在厥西待久了,還是想家的,他是阒都出身,家裡邊還有親眷呢。”
府君的耳垂澄瑩皎潔,瑪瑙隨著動作微晃,蹭在毛領間,顯得驚心動魄。他適合紅色,那些白裘淡掉了眉眼的秾麗,在必要時候顯得太過親和,隻有紅色才逼得出銳利的芒。這是個“磨鋒”的過程,他坐得越高,那些藏掖在深處的鋒利就越明顯。
“阒都稅賦司裡主職的都是世家官員,”姚溫玉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半分羸弱,因此蓋著毛毯,看著精神尚足,“府君要葛青青從這裡下手,可以借用奚鴻軒的舊故。”
“那可不成。”沈澤川看著海日古上馬,另一端的錦衣衛也上了馬,費盛正越身跟喬天涯說話。他繼續說:“奚鴻軒的舊故多半都跟薛修卓有牽扯,鹹德年奚鴻軒能入都,薛修卓費了大力氣,這些人魚龍混雜,用前還要細細篩選。”
“潘藺革職,”姚溫玉說,“梁漼山就是最有前途的棋子,要葛青青從他手底下開闢新路,隻怕會趕不上丹城案。”
“丹城案我們插不上手,”沈澤川覺得腰間有什麼在動,他垂眸,看見虎奴在伸爪子夠他的折扇穗子,“但是丹城案這場博弈,不論誰輸誰贏,於我而言都沒有好處。我讓葛青青回阒都,不是想讓他在丹城案裡掀什麼風浪,而是等一個勝出者。”
姚溫玉沒看到虎奴,他的目光被跑馬場上的喬天涯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