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費盛看著尹昌蹬馬鞍的腳給滑掉了,他眼疾手快地攙扶老頭,連忙囑咐著,“您上穩哪!”
費盛扶住了尹昌,發現這老頭雙腿粗壯,沉得厲害。他把尹昌扶上馬,覺得這老頭有點東西,說不定還真能行。可是沒過多久,尹昌就在馬上昏昏欲睡,幾次都險些滑下馬背,全靠費盛叫人盯著。
茨州距離樊州不遠,就這麼兩天的路程,費盛都走得提心吊膽,生怕還沒有到樊州,主將就先自己摔死了。一路有驚無險,終於到了地方,扎完營,費盛等著尹昌安排攻城軍務,誰知這老頭進了帳子倒頭就睡,頃刻間鼾聲如雷,怎麼吵都不醒。
費盛站在帳子外邊看四周,茨州守備軍全是新兵蛋子,尹昌連夜巡隊伍都沒有安排,他們就跟瓜蛋似的滾得到處都是,沒半點氣勢。
這他媽的打個。
費盛啐了一口,現在就想給沈澤川寫信。夜巡的事情錦衣衛隻能自己代勞,費盛守營熬到了天明,一雙眼通紅,看著尹昌精神飽滿地從帳內出來,凍僵的臉上硬是擠出了笑容。
“睡得好啊尹老,”費盛搓著手腳,“您看咱們什麼時候攻城?”
尹昌坐下來,從酒囊裡倒著酒,隻喝了兩小杯,說著:“不急不急。”
費盛領的可是速戰速決的命令,他說:“這幾日無風無雪,錯過了就不好打了。”
尹昌嘬著酒,看向樊州的方向,咂吧時抖動著胡子,說:“你咋這麼著急?我看還不是時候呢。”
費盛猜這老頭是畏戰,在錦衣衛的案卷裡,沒有尹昌這個人。費盛在做聽記的時候翻過茨州的案卷,尹昌在兵敗案前也沒有功績,他能升到指揮使,全是因為茨州守備軍的將領死完了,又遇著老好人周桂,按照資歷排上來的。
尹昌甚至在升到指揮使以後,也沒什麼存在感。周桂和孔嶺開墾荒地的時候他在喝酒,以雷常鳴為首的落山土匪屢次三番騷擾茨州的時候他還在喝酒,就算是茨州守備軍重建了,他也像是擺設,根本沒有發揮過作用。
沈澤川這次指派尹昌出戰,是因為茨州確實無將,也是因為樊州好打,沒什麼難處。茨州守備軍得有個自立的機會,這就是個好機會,不需要主將多麼強大,能順其自然地攻下來就可以了。
費盛心裡盤算著,看尹昌坐在對面蹬掉靴子開始摳腳。他想說什麼,又被老頭的腳氣給燻得開不了口。他匆忙地站起來,對尹昌抱了拳,就跑一邊透氣去了。
尹昌活動的腳趾,把縫隙都扒幹淨。他快有兩個月沒洗澡了,這會兒把自個兒也燻得受不了了,抱著腳直嘀咕。
海日古待在北原校場,沈澤川把蠍子留在這裡。他們剛開始跟茨州守備軍相處得不好,總是挨罵。後來錦衣衛居中調和,才讓雙方沒有動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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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日古才收拾完自己,這麼冷的天,他打著赤膊洗澡,從井邊往回走的時候看營門大開。
漆黑沉悶的重甲席卷而來,把藏在薄雪底下的泥漿踏得亂濺,經過海日古時迸了他一身。他低聲咒罵了句,抹了把臉,看那為首的馬掉轉了頭,正盯著他。
海日古認得浪淘雪襟,他舉起手上的木盆,老實地說:“你好,二爺。”
蕭馳野罩在重甲下,連眼睛都沒有露出來。他過於偉岸的身軀在馬背上顯得極其具有壓迫感,因為浪淘雪襟的不斷靠近,使得海日古不得不仰頭看著他。
“府君說要留著我,”海日古還趿著布鞋,他掃視著周圍虎視眈眈的離北鐵騎,再次看向蕭馳野,“……我覺得他說得對。”
“我今天給你馬,”蕭馳野聲音低沉,“帶著你的兵到校場上來。”
海日古明白蕭馳野要幹什麼,他近幾日都在這裡跟離北鐵騎訓練。他放下木盆,把布鞋蹬好,說:“我還可以帶著我的鐵錘……請你試試我們的新陣型。”
浪淘雪襟呼哧著熱氣,覆著重甲的駿馬再次逼近,迫使著海日古後退。
蕭馳野說:“新陣型?”
海日古退後一步,立刻如實交代:“我從一個老頭那裡學的,”他抬手指著鼻子,“一個紅鼻子老頭。”
第197章 意料
費盛摸不準尹昌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茨州守備軍到達樊州境內兩日沒動, 尹昌幾次外出都是飯後瞎逛,費盛急得火燒眉毛, 可他隻是隨行, 連監軍都不算。
費盛想給沈澤川寫信, 卻擔心尹昌真有兩把刷子,萬一最後守備軍凱旋, 到了沈澤川跟前, 他就成了偷告黑狀的真小人,有理也變沒理了。
這日費盛躺下休息, 睡到戌時左右, 忽然被下屬叫醒。
“不好了, ”錦衣衛說,“那老賊頭跑了!”
費盛倏地坐起身,拎起靴子邊跳邊蹬,不可置信地問:“跑了?跑了?!”
費盛唰地掀開帳簾, 走出去一看, 整個營地還有燈火, 但守備軍隻剩千餘人了。他胸口劇烈跳動起來,心道完了,樊州一仗要是敗了,那他日後的前程就跟著完了。可是他轉念一想,不對啊!
樊州一戰怎麼看也不會敗,打下來就能受賞, 尹昌借此還能坐穩指揮使的位置,他沒道理跑。況且中博半境都被沈澤川圍死了,尹昌就是跑,也沒地方可以去,除非他投靠翼王。
費盛驀然抬頭,看向樊州的方向,道:“這老賊頭別是臨陣反戈……”
夜巡的錦衣衛們持鞭而歸,還沒有下馬,先吹響了口哨:“東南三裡外有行軍的痕跡!”
費盛幾步上前,問:“是守備軍還是樊州賊?”
“朝咱們這兒來的,”錦衣衛掛起馬鞭,扶正刀,“十有八九是夜襲。”
費盛心涼了半截,他從阒都到中博都沒當過將軍,行兵打仗這事他不在行。他掉頭環視營地,說:“指揮使跑了,往下的總旗呢?喊他出來打仗!”
跟在後邊的錦衣衛說:“總旗也跑了!”
費盛懊悔死了,早知道尹昌如此不靠譜,他就是拖也要把骨津拖過來,好歹能頂上此刻的空缺。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問下屬:“還剩多少人?”
“一千人,”錦衣衛抵著刀柄,說,“這老頭還給湊了個整數。”
費盛咬牙切齒地說:“我謝謝他全家!”
費盛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上。他喊士兵把火把全部熄滅,準備撤離,起碼不能待在營地被敵軍當靶子打,到了雪地裡還能周旋。但是火滅一半,他就已經在風中聽到了敵軍奔跑的腳步聲。
“現在就撤,”費盛光聽聲音就知道打不贏,“撤!”
剩餘的士兵都系緊了褲腰帶,拖著刀跟在錦衣衛屁股後邊,卯足勁地跑,一路丟兵棄甲,顯得格外狼狽。費盛有馬,可他不敢拋下這一千人自己跑回茨州。仗還沒開打,兵就先丟了,他已經能夠想到沈澤川的雷霆之怒。
費盛還沒有跑出幾裡遠,就在夜裡聽見了前方的包圍聲。他們在這裡安營扎寨好幾天,樊州兵早就摸清了路,把營地前後都圍死了,準備在今夜一網打盡。
費盛進退維谷,這情形和數月前在敦州截然不同,他暴露在這荒野中,沒有任何遮蔽物。手上的千人兵或許能夠抵抗小撥突襲,但決計無力抵抗遠超自身數量幾倍的猛攻。
樊州兵聚了上來,他們比茨州守備軍還要雜,沒有鎧甲,甚至沒有統一兵器。隨著圈子的縮小,他們像是蟻群般湧近。費盛的馬和守備軍挨在一起,四面八方都是成倍的敵軍,人浪推著人牆,擠得守備軍連彎腰都難。
這種情形下唯獨破釜沉舟才能有一線生機。
費盛在喘息中僅僅猶豫了剎那,緊接著一刀砍死了自己的馬,在熱血濺灑間舉刀大喊:“我與諸位皆是困中獸,今夜如果不能死戰突圍,便隻能葬身在此!”
士兵們陷入包圍原本就心生惶恐,先前看費盛騎在馬上,怕他會棄兵而逃,於是更加無心應戰,隻想跪地求饒。但此刻費盛砍死了自己的馬,一表共同進退的決心,頓時士氣大振。費盛深諳身先士卒的作用,他在講話間已經疾步衝上,迎面砍翻敵軍,帶著人朝西北方拼死突圍。
就在此刻,東南方突然爆出吼聲,一縱隊伍像是尖刀般地捅進了樊州兵的身體裡,刮得他們肝膽俱裂,血花噴如泉湧。不到片刻,八列隊伍全部捅了進來。
尹昌才喝過酒的臉上通紅一片,讓人分不清到底是醉的還是凍的。他擤了把鼻涕,高興得直跳,隔著數百人朝費盛洪亮地喊著:“你還沒死啊!”
費盛刀沒拔出來,他蹬著敵軍的胸口,千言萬語匯成一句:“操!”
他這是被尹昌當作誘餌了!
茨州守備軍一共來了八千人,打樊州原本無須這樣設計,可是尹昌在到達樊州後就覺察不對,他早就聽說翼王不許境內百姓流竄出境,在邊線上設置了兵馬阻攔,然而他們過境時不僅沒有遇見阻攔,甚至沒有遇見樊州兵。
翼王收到了檄文,他若是有投降的心,早就該開門相迎。可他非但沒有打開門,還收走了邊線上兵馬,這顯然是在集中兵力,準備和茨州守備軍決一死戰。
尹昌猜測樊州為了求勝,還會聯合燈州兵,他們隻有在數量上碾壓了茨州守備軍,才敢這樣應戰。老頭賊得很,知道自己帶的人不夠,所以把費盛扔了出去,讓樊州兵咬鉤,等到樊州兵匯聚成群,再靠尖刀陣型從背後突襲,先將他們分裂成塊,再逐一擊破。
費盛在擦血時看那尖刀隊勢如破竹,頂得樊州兵無法再匯聚起來。
這些隊伍的刀口四面朝外,能夠明顯地看出是借鑑了陸廣白對打騎兵的陣型,但是尹昌做了改動,他把這些隊伍排得很窄,由陸廣白的方形“戰車”變成了長形“尖刀”。
這樣的尖刀隊伍從背後突襲時又狠又快,一旦捅進了敵方陣營,就能把對方從中撕裂。樊州兵連鎧甲都沒有,根本來不及去捂屁股,眨眼間就被絞成了血肉。
這老頭真有點東西!
費盛眼見勝利在握,不禁信心大漲,豈料他還沒開口,就先吃了尹昌一記掃堂腿。尹昌雖然年紀大,但腿上是真功夫,讓費盛栽了個跟頭。費盛才落地,頭頂上的刀就“唰”的蹭了過去。
樊州兵正在鳴金收兵,尹昌拖刀追著,斷喝一聲:“豎子哪裡跑!”
樊州既然集中了兵馬,那今夜前來的就是境內主力,隻要擊潰了這些人,翼王就再無抵抗的可能。樊州兵軍心已散,茨州守備軍士氣高漲,速戰速決就在此刻,尹昌斷然不會放他們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