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將進酒》, 本章共4418字, 更新于: 2024-10-28 23:08:25

沈澤川不討喜。


他的樣貌決定了他在阒都時備受非議,沈衛是道檻,多少人情願站在外邊端詳著他,仿佛他的生死都沉浮在唾沫星子裡。他出昭罪寺的時候,誰都把他當作了代替沈衛的世家刀,是太後帳下的錦衣狗。可是後續事情偏離了所有人的預想,在那紛爭間,他安靜地穩步高升,等到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朝局的中心。他似乎沒有那種揮斥方遒的氣魄,但當他立於面前時,單薄的脊背就是屏障,任憑風雨惡摧排山倒海,隻要他還站著,背後就是萬籟俱寂,片雨不沾。


費盛閉眼排除雜念,此刻覺得心很定,那是種無須言辭鼓勵的安定。他拋棄過紀雷,拋棄過韓丞,追隨誰都是順勢而為,晨陽和骨津對於蕭馳野的信賴他一直不懂,但是此刻,費盛立在風間,再度睜開眼時得到了那種信賴。


這世間誰都想做蕭策安。


但是沈蘭舟再無後來者!


腳下馬蹄破門,頭頂滾滾陰雲。一生都在鑽營謀算的費盛單手抄刀,抬腳踹翻身邊的木椅,砸中梯口的邊沙騎兵。他撕開外袍,纏穩掌中刀,然後舉起了案上的酒,朝錦衣衛說道:“今夜就是天塌地陷,也要確保主子性命無憂。咱們在強兵重圍間談笑飲酒,這是伺候皇帝老子都沒有的風光。”


費盛仰頸咕嘟地灌下酒,任憑前襟湿透。他砸了碗,一抹嘴,放聲大笑。


“此戰要封神,兄弟們,揚名了——!”


繡春刀齊刷刷地出鞘,聽大笑聲激蕩雲霄。梯口血光迸濺,十幾個錦衣衛攀欄揮刀,把勢如破竹的邊沙騎兵給殺了下去。狹窄的樓梯間腦袋亂滾,費盛手起刀落隻削脖頸,絕不拖泥帶水。


雷驚蟄不敢燒樓,他要活捉顏何如,隻能走樓梯強攻。錦衣衛今夜手感極佳,那些群聚時不能撼動的蠍子在進入樓梯後無法自如地揮動鐵錘,這讓錦衣衛壓力銳減。樓梯上不去,雷驚蟄就另闢新路。撫仙頂在重檐間猶如鶴立雞群,他們用上了攀雲梯。


顏何如看著邊沙騎兵密密麻麻地湧上來,撫仙頂就像是孤立在天地間的遺柱。他又退到了沈澤川的身邊,被風吹得直哆嗦,說:“你既然敢深入虎穴,肯定是早有準備。”


沈澤川沒有作答,顏何如正欲再說什麼,身側的欄杆上陡地扣上隻手,跟著攀上個邊沙騎兵。顏何如想也不想,舉起金算盤對著騎兵一頓猛砸,把人直接敲昏了過去。但是後面緊跟而上的還有幾個人,劈手架住了顏何如的算盤,接著就翻了上來。


顏何如秉承著算盤誠可貴,性命價更高的覺悟,當即撒手不要了。他連連後退,被小幾絆倒,跌在了地上。那騎兵長得人高馬大,立在顏何如跟前好似座山。顏何如見他提刀,連忙大喊:“府君救命!好哥哥!價錢好議!”


獵隼俯衝而過,騎兵的刀還沒有舉起來,背後就猛然蹿起個身影。海日古蕩空撲了下來,一刀了結了騎兵,落地後翻滾一圈,拎住了顏何如。


顏何如抬起頭,想說沈澤川太不仗義了。但是他嘴巴還沒有張開,就見那圍欄外凌空躍出一道漆影,重重地落在了欄杆上。海日古把顏何如的腦袋一把摁下去,自己折腰後仰,躲掉了橫掃而來的鐵錘。


來人赤著的半身肌肉虬結,和數日前的吉達如出一轍。鐵錘在空中呼呼作響,打斷了流動的風。當他站起身時,顏何如都得仰頭看他。蠍子刺青佔據了他的整個背部,他活動著肩臂,跳下了圍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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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日古推開顏何如,從後腰上摸出稜刺。兩個人招呼都不打,上手就纏鬥在一起。


顏何如在這混亂中無處可藏,他錦衣玉食慣了,學的都是花架子,此刻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上邊有獵隼,顏何如怕被啄,便雙手撐地,在亂鬥中躲閃著鑽空子。他好不容易鑽到了邊上,看見欄杆上還蹲著個人。


顏何如目光上抬,隨即兩眼一彎,露出笑容,親親熱熱地喊道:“大侄子!”


雷驚蟄嗤笑了一聲,伸臂就來捉他。


顏何如泥鰍似的,面子也不要,就地打滾,“咕嚕”地滾到一邊,然後扒著圍欄就想爬,誰知這次後領一緊,他以為是雷驚蟄,趕忙回頭說:“雷哥哥——”


結果竟是沈澤川!


沈澤川左手使力,把顏何如拽下圍欄,扔到跟前。顏何如還沒有來得及打滾,沈澤川就抬腳抵著他的後腰,要他跪好。顏何如前有狼後有虎,跪在中間欲哭無淚,便雙手合十,朝拜般地說:“我跟哥哥們鬧著玩,這次的虧損都記在我的賬上,咱們不要再舞刀弄槍了!依我看咱們三個聯手,不就天下無敵了嘛!”


雷驚蟄示意顏何如閉嘴,他跳下圍欄,盯著沈澤川緩步移動,半晌後說:“同知別來無恙。”話音方落,也不等沈澤川答話,站定後又說,“如今該叫府君了。”


遠近都是廝殺,桌椅摔砸的聲音更是清晰入耳。他們倆人頂著頭上的陰鬱濃雲,在大風間隔著顏何如對峙,遙遠的風浪潮湧潮現,敦州的萬千燈火都成了鋪墊。


雷驚蟄抬手拍著自己的後頸,嘲諷道:“今夜我運勢絕佳,竟然從這陰溝裡釣出條大魚。怎麼,這次沒有蕭馳野保駕護航?”


沈澤川抬指撥掉了肩頭氅衣,偏頭含笑道:“外子軍務繁忙,近日不宜遠行。有事情,我們來談即可。”


雷驚蟄眼神逐漸暗沉下去,其間藏著詭詐的光芒,他說:“你來敦州——不對,應該是你回敦州,是為了祭奠沈衛的嗎?”


“我是受小公子的邀約而來,”沈澤川面不改色,“共商殺你大計。”


顏何如面色煞白,迎著雷驚蟄的目光想辯解,又覺得後頸發涼,不敢在此刻開口。他心道沈澤川真夠狠!一句話斷了他的後路,今夜不論他能不能活,雷驚蟄都不會再相信他了!


“在酒樓的時候,我就覺察救走顏何如的人身手不凡。”雷驚蟄目光兇狠,“我本想大度容人,不與小孩子一般見識,豈料他這般歹毒,竟然招來了你設計殺我。”


“小孩心性,”沈澤川挪開抵著顏何如的腳,“下手沒點輕重,惹怒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你們早就暗中勾結,”雷驚蟄果真入了套,思索道,“難怪這次的辎重遲遲找不到。”


“但是今夜你更勝一籌,”沈澤川宛如甘拜下風,目光隨著雷驚蟄而動,“當下生死攸關,我可以臨陣倒戈。”


雷驚蟄忌憚沈澤川,知道他最擅長打這種攻防戰,一旦被他繞進去,就會萬劫不復。於是雷驚蟄垂下手臂,冷笑道:“蕭馳野壞我洛山基業,這筆賬翻不過去。”


“你今夜殺了顏何如,就徹底斷了跟河州的往來。但是你又佔據了敦、端兩州,往後的糧食軍費都需要你獨力支撐,”沈澤川意圖勸誘,“茨州如今倉廪充實,我大可助你一臂之力啊。”


雷驚蟄仰頭大笑,忽然說:“你既然和顏何如早有勾結,那就是早就見過海日古了。我看你此次到敦州來,是為了借白茶的面子收納這些叛徒吧!”


“看來今夜我大勢已去,怎樣也瞞不過你了。”沈澤川喟嘆著,“不錯,我這次前來正是為了此事。雷驚蟄,大家都是格達勒的兒子,真正算起來,我們也是好兄弟,何必這樣刀劍相向呢?”


“隻要你砍下蕭馳野的頭顱,我們就能做兄弟。”雷驚蟄記恨蕭馳野,寒聲說,“你拿這種話騙我,不過是看到此刻重兵壓城,自己難逃一死罷了。”


“你真的要殺我?”


“放虎歸山永留後患!”雷驚蟄說,“你用兩個月吞並了茨、茶州,把周桂和羅牧都收入麾下,我本就擔心你活得太久,日後成了中博一霸難再撼動,不想你竟自己送上了門來。今夜不論你用什麼花言巧語,我殺你都已是定局!”


大風灌袖,露出了沈澤川腕骨。他右手包扎明顯,指間攥著藍帕子,像是耐不住這樓臺上的寒冷,掩唇咳嗽起來。咳嗽聲停歇以後,他說:“衝著白茶這個名字,也不能對我網開一面?”


這句話一出口,雷驚蟄就豁然開朗,當即喝道:“你诓我,你根本不知道蠍子詳情!”


音罷,拳已破風,直砸向沈澤川的面門。沈澤川早有防備,滑身避開這一拳。雷驚蟄一擊未中,並不收拳,而是借力回撈,想要捉住沈澤川的手臂。白袍經風虛晃,走得格外飄逸,讓雷驚蟄再度撈空。雷驚蟄隨即蹲身,一記掃堂腿。沈澤川點地後躍,擦著那掠起的強風,霎時間落到了圍欄上。


底下殺聲鼎沸,雷驚蟄今夜就要沈澤川死,眼見沈澤川立於危沿,便抄起鐵錘呼風而驅,想要把沈澤川逼落高臺。沈澤川穩穩地踏著圍欄,背後大風漫湧,吹得他衣袂翻揚,猶如臨欄鴻雁。他右手不動,已經落於下風。


雷驚蟄決定攻心為上,在動作間說:“好啊!沈澤川,你想知道白茶跟蠍子什麼關系麼?今夜我告訴你!”


他凌空翻上圍欄,對沈澤川死死相逼,踩著沈澤川的步子。


“白茶是端州館中的婊子,專門替嘹鷹部辦事,是阿木爾放在沈衛身邊的狗,還是邊沙藏在中博的一根針!”


沈澤川腳下似乎沒有踩穩,在邊緣晃了一把。那袖袍頓時向後舞,費盛深陷群圍,餘光見到此景不禁慌了神,大喊道:“主子!”


然而下一刻,沈澤川就蕩風回身,穩住了身形。


雷驚蟄見狀猛擊而出,逼得沈澤川隻能再次避退。他口中不停,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悲慘?作為沈衛的兒子備受折磨!那我拉你出這苦海,沈澤川,你是邊沙雜種的孩子,白茶在格達勒就是人盡可夫——”


雷驚蟄側頸驟然一重,這一下擊得他差點咬掉了舌頭,連忙後退些許,在這高空穩住身形,偏頭啐掉了被沈澤川打出的血。


沈澤川左手提勢,眼中生寒。他的膚色在這隱約的暗月下顯得格外蒼白,像是塊冷玉,沒有半點血色。他語速緩慢:“留心舌頭。”


雷驚蟄扔掉了鐵錘,緩緩拉出了距離,低聲說:“我說的句句屬實。”他目光憐憫,“你真是這世間最可憐的小孩兒了,你知道白茶怎麼死的嗎?沈衛發現了她的身份,然後親手勒死了她。你誕生在厭惡裡,沈衛為什麼要養你?當你從茶石天坑裡爬出來,歷經這些仇恨與悲傷再度回到中博,你以為自己是在收復失地嗎?”他沉沉地笑起來,殘忍地說,“你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可是你沒有想到吧,你不會被任何人接納,如果離北知道了白茶是誰,蕭馳野的刀就要轉向你。”


圍欄猛然震起來,雷驚蟄在沈澤川躍起的瞬間抱臂格擋,被踹得差點後仰。兩個人打得兇猛,顏何如不敢再留在跟前,又鑽到另一頭去了。雷驚蟄險些招架不住,在避退間擦翻了藤架,跟著撞倒了附近的琉璃燈盞。火撲進氍毹裡,眨眼間便燃燒了起來。


雷驚蟄料定沈澤川已經失了分寸,兩個人在圍欄間相搏,背後火光大盛。


費盛殺得滿身是血,他翻出梯口,喊道:“主子,燒起來了,不宜久留!”


雷驚蟄背後吃風,他分出餘力躲著錦衣衛,說:“今夜的敦州便是我的地盤,你們死鬥也沒有活路!”


言辭間忽然見白袖撲面,打得雷驚蟄措手不及,腳下跟著亂了步子。沈澤川已經攥起了雷驚蟄的領口,雷驚蟄在這驚魂一刻裡看清了沈澤川的臉。電光石火間,甚至不等費盛搭手,隻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接著白影如羽,竟然和雷驚蟄一起墜了下去!


費盛肝膽欲裂,劈手去抓,隻掠到了雷驚蟄的衣角,他聲音顫抖,惶恐道:“主子!”


雷驚蟄墜下去的那刻就認定沈澤川要跟他玩命!他在墜落間迅速探出右臂,背部撞著撫仙頂的飛檐,在檐角被砸斷時猛地掛住了身體。腳下蕩空,燒起來的火光猶如包裹著天地,饒是雷驚蟄也捏了把汗。雷驚蟄不敢大意,右臂扒得刺痛,想要靠著殘檐爬上了這塊凸出的瓦地。


但是沈澤川已經從另一頭爬了上去,雷驚蟄抬起的手被踩在了腳底下,瓦片頓時掉了幾塊,凌空摔下去砸得粉碎。


雷驚蟄驚魂未定,在風裡吐出嘴裡的血,說:“操!”


沈澤川俯瞰著雷驚蟄,刮爛的袖袍露著右手。他背後是通天的火光,他解掉了紗布,把縛上的鋼針都扔掉了,蒼白的五指在握拳試力。


雷驚蟄手指被踩得劇痛,他的手臂在適才拉傷了,這會兒勉力吊著自己,雙腳空踩著,強行扒著這殘檐,看著那鋼針摔落在自己眼前。


“殺掉我你也活不了,”雷驚蟄抬眸擠出笑聲,說,“你太可憐了,你被、被捏成了個怪物!今夜以後,中博就是你的夢魘,你要夜夜輾轉反側,你要日日提心吊膽,腳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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