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的兩指確實是折了,但好在沒有真斷。如他所料,大夫給縛上了鋼針,再養半年就差不多了。
“這些日子裡,爺就別再提刀拉弓了。”大夫是個老頭,因為診金給得足,所以起身時特地吩咐,“這傷耽擱了好幾日,幸好沒錯過今天,不然就是縛上鋼針也正不回去。我看爺的身體不好,這時正八月,冷熱驟變,在吃穿上也要多多留心,別再病了。”
大夫撩起了衣袖,收拾醫箱時,又想起什麼。
“爺是不是總睡不好?”他說,“生意是得做,但勞心費神哪,夜裡夢魘壓身,久了人也招架不住。我一會兒再給拿個錦囊,擱點助眠的香,爺晚上壓在枕頭底下試試。”
費盛彎腰替大夫拎了醫箱,把人送了出去。
* * *
沈澤川坐在椅子上,在片刻的安靜裡打量著自己的右手。雙指並在一起,被纏得結實,伸展不便,握刀是不必想了,沒斷真是幸好。
但是他怎麼會夢見建興王府呢?
昨晚的夢就像是洗黃的布,姆媽隻有背影,因為沈澤川根本不記得她長什麼模樣。他為了那杯水而哭得傷心,他真的是為了那杯水嗎?
沈澤川把肘部放在了把手上,緩緩後靠,目光沿著半垂的竹簾看向檐下,那裡昏著一片樹影。他在腦海裡放慢了夢,試圖把每一寸都攤開了看。
屋檐下坐著聾啞的姆媽。
院子很小,屋子朝向不好,一到黃昏屋內就暗得很快。沈澤川還很矮,矮到可以不需要彎腰就能望到裡間。他好想喝那杯水,整個喉嚨仿佛都在被火燒。但他夠不著,於是他踮起了腳。
沈澤川微微仰頭。
他踮起了腳——這件事不是第一次,他知道茶盞可能會摔到地上,所以他在踮腳的時候望向了裡間。裡間太暗了,窗子都沒有打開,那垂了一半的珠簾死掉了,在昏暗中滲著白色,沒有一絲搖晃。
沈澤川皺起眉,出神地窺探下去。
他為什麼要朝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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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沈澤川踮腳趴在桌沿,望著那團漆黑。他眨了幾次眼,沒有收回目光,卻忍不住探出手指,碰到了茶盞的邊沿。漆黑裡有人在湧動,沈澤川在分心時撥掉了茶盞。茶盞的碎聲很清晰,像是砸在了耳邊,驚得裡間的人轉過了頭。姆媽反復抬臂的怪影子悄無聲息地抓住了沈澤川的腳,沈澤川在這一刻,看見了一張驚恐的臉。
沈澤川猛然倒抽一口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握起了右手,雙指疼痛劇烈。今天很熱,但是沈澤川背上都是冷汗。
他看見了沈衛。
沈衛因為驚恐而扭曲的臉太刺眼了,讓沈澤川站起了身。他煩躁地放松右手,面朝檐下的樹影,卻想不起沈衛到底在幹什麼。
沈衛為什麼這麼驚恐?
裡間太暗了,沈澤川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就連沈衛的這張臉都像是寄宿在濃黑的團影上。他不斷地回想,可是仍然沒有進展,記憶仿佛被卡死了,定格在沈衛這張臉上。
他媽的。
沈澤川知道怎麼把暴躁牢牢克制在冰面以下,但是這次不行,他面上流露出的厭惡昭示著他已經站到了臨界點。他猶如困獸,在陽光裡閉上眼,鬢邊滲出了汗。
割破的手指在冒血,把袍子染髒了,那慘白與紅豔再次重疊。珠簾死了啊,但是它又在呼嘯而過的畫面裡活了過來,它在劇烈地甩動著。怪影子抓住了沈澤川,沈澤川的手指還在冒血。姆媽不斷地拉長手臂,沒完沒了地刺繡,那影子在延伸中變了形,成了隻甩尾的蠍子。
“啪”的一聲!
沈澤川倏然轉過了目光。
丁桃跌坐在地上,像是在看個陌生人,渾身的寒毛都起來了。糖跟著漏了出來,滾在地上,碰到了沈澤川斷掉的折扇。
沈澤川俯身,從地上拾起了糖,遞向丁桃。但是丁桃畏懼地、惶恐地向後挪動了些許,逃離了沈澤川的影子,沒有伸出手。
沈澤川喉間滑動,宛如被扒掉皮囊的妖物,徹底地暴露在了蜇人的陽光裡。那蒼白的側頸流露出了脆弱,風吹著他的袖,他在漫長的靜止裡笑了一聲,把糖輕輕地扔掉了。
第171章 刺青
丁桃嚇壞了, 他在那剎那間的對視裡, 以為自己會像吉達一樣死掉。他還記得沈澤川殺吉達時的眼神,就在剛才, 那眼神盯住的人是他。他不顧一切地想跑, 在沈澤川遞糖的那一刻, 他失去了抬手的勇氣。
檐下寂靜,沈澤川已經隱在了屋內。日光暴曬在丁桃身上, 他還沒有緩過勁, 那種感覺難以形容,但可以肯定的是, 那不是他熟悉的公子。
丁桃抬起雙臂, 胡亂地擦拭著眼睛。他想把糖撿起來, 但是糖早已被曬化了,桂花的清甜引來了一地的螞蟻。丁桃跪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吧嗒地掉起了眼淚。
* * *
沈澤川被打斷的回憶再也連不起來, 夢太暗了, 他根本想不起更多的細節。他立在竹簾後, 聽到檐下的丁桃在啜泣。
沈澤川心道。
他不能過度地沉溺於這個夢。
他必須盡快分辨出真假,分辨出這個夢裡的一切到底是他真實看見過的,還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他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裡受著夢魘的脅迫,他最明白這些夢有時候真假參半。好比他以前總是夢見茶石天坑,但坑內的情形會隨著心境而變化。
茶州一行沈澤川受了傷,他跟著就夢見自己躺在了天坑裡, 那是他不再信任這具身體的開端,也讓他清晰地明白自己開始畏懼死亡。頻繁的噩夢會打亂記憶,實際上沈澤川已經不再確定紀暮臨死前對他講的話是哪一句。
危險啊。
沈澤川自嘲地想。
一個沈衛而已。
* * *
六耳的網很好用,他們藏在大街小巷,隻要給夠了錢,就能變成大大小小的眼睛。費盛借著這些眼睛,足不出戶也能窺探到敦州的任何角落,但是雷驚蟄的動向耐人尋味。
“雷驚蟄連續三日都在大肆搜查,把進出的貨物全部檢查了一遍。”費盛在沈澤川身後低聲說著,“主子,莫非他已經知道咱們在城裡?”
沈澤川戴著阒都常見的遮陽帽,說:“那他就該查來往行商的馬車,而不是貨物。”
這批辎重對於雷驚蟄而言很重要,否則他不會即刻趕到敦州來親自查看。按照沈澤川的猜測,雷驚蟄要用這批辎重向邊沙十二部換取等價的東西。但是他來到敦州,竟然沒有馬上向西搜查,而是徘徊在敦州城中。
沈澤川抬臂趴在欄杆邊緣,目光隔著紗巡睃在酒樓上下,緩慢地整理著思緒,說:“檢查貨物,表明雷驚蟄認為那批辎重還會回到敦州。”
真奇怪啊。
沈澤川的指尖叩打著欄杆。
雷驚蟄怎麼就如此肯定辎重會回到敦州?中博現如今能吃下這批辎重的勢力屈指可數,茨州就是其中的首要懷疑對象,沈澤川甚至已經做好了和雷驚蟄明面叫板的準備,結果雷驚蟄根本沒有懷疑他。
“主子,就算雷驚蟄以為是別人劫走了辎重,但是誰會把辎重再送回敦州?”費盛百思不得其解,“這裡還有蠍子駐守,把辎重運回來就是自投羅網。”
“你說得不錯,”沈澤川連日難眠,這會兒困倦地揉著眉心,“誰會把東西劫走以後再送回來……”
這根本講不通。
“咱們先後在敦州安插的眼線都作廢了,就是因為這邊太亂了,”費盛壯著膽子說,“會不會是不肯投靠邊沙人的土匪在跟雷驚蟄鬥法?”
沈澤川細想著,輕輕搖頭:“洛山土匪分裂以後,就沒有能夠服眾的首領。丁牛和六耳被俘虜,就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要聯合起來對抗雷驚蟄。按照他們現有的規模,小打小鬧有可能,但決計沒有勇氣去碰這麼大批的物資。”
軍械不是其他東西,它不能像糧食一樣拆開了藏。這批辎重動用了幾百個土匪去推車,其重量可以想象,小土匪根本吃不下。沈澤川能夠轉移它們的關鍵在於他沒有殺掉那批土匪,當時還有離北鐵騎隨行鎮壓,否則這批東西他也不能輕易拿動。
這事情奇怪到有點好笑。
費盛不敢笑,他想了片刻,心道若是成峰先生或者元琢在就好了,那他就不必開口。但是沈澤川現在身邊沒人,他杵著不動就像個二傻子。於是費盛努力地想了須臾,說:“莫非是——”
樓下忽然喧雜起來,打斷了費盛的話。沈澤川挑了遮陽帽的底簾,眯眼看著大堂。他們身處第五層,可以把大堂的情形盡收眼底。
這酒樓是顏氏的樓,沈澤川到這裡,是因為今夜雷驚蟄會來這裡宴請某個人。這個人是誰暫且不明,眼睛們資格不夠,扒不到那一層,但沈澤川猜得八九不離十。
“蠍子,”費盛壓低聲音,“雷驚蟄帶著蠍子。”
沈澤川俯瞰著雷驚蟄,雷驚蟄的傷才養好,他把頭發剃短了,被邊沙蠍子簇擁著,猛然間看不出差別。因為距離遠,沈澤川看不清雷驚蟄後頸上的刺青。
雷驚蟄顯然有事,穿堂而過,急匆匆地上了樓。
“若是為了赴宴,”費盛緩緩皺起眉,“那他今夜帶的人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