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帳子裡久等了。”左千秋引著沈澤川,“路上難走吧?跟著我們先把飯用了,邊吃邊談。”
他說著轉頭,用眼神示意蕭方旭。
蕭方旭審視著沈澤川,他還記得這張臉,但氣質已然與一年前見到那個人時的截然不同,他心道好吧。
這是真他媽的好看。
“坐。”蕭方旭冷酷地說道。
骨津端茶,晨陽上菜。飯菜很簡單,大盤燉羊肉,鮮奶兌糙茶,熱騰騰的面餅,還有前線常見的白菜青菜。
沈澤川看這分量,顯然是高估了他。
左千秋招呼著沈澤川用飯,撕了面餅,說:“這邊好東西少,想給你接風洗塵,也沒什麼能拿得出手,湊合著用吧。若是過年能休戰,到了大境,定然不會再這般委屈你。”
沈澤川覺得“委屈”兩個字來得古怪,他是來跟蕭方旭談互市和借道的事情,蕭方旭肯見他,怎麼樣都不該用上“委屈”這個詞。
“一別半年,上回在阒都相見時,還沒有這般瘦。”左千秋說,“你師父還好嗎?”
沈澤川筷子還沒下,頷首道:“師父近來身體好,在茨州清闲,常念著您,在我來時特地吩咐,要我捎信過來。”他回首,喊了聲,“費盛。”
費盛把信呈遞給了晨陽,左千秋又和沈澤川寒暄了片刻,蕭方旭用匕首刮著羊肉,說:“你到這兒來,是想跟我談互市?”
“不錯,”沈澤川應道,“也想跟王爺談馬道的事情。”
“離北的馬道不白借,”蕭方旭把割下來的羊肉碼放在碟子裡,“你付得起錢就行,但是互市不外借。”
“王爺如果不外借,互市今年就要空置。”沈澤川嘗了面餅,說,“今年仗打得兇,回顏部的草場被悍蛇部徵用,就等著用僅剩的牛羊在互市上換取能過冬的糧食。如果互市沒有開,那數千人都要餓死在大雪裡。”
“離北願意空出地方給回顏部過冬,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們今年有難處,他們也知道。”蕭方旭把匕首擦幹淨,看向沈澤川,“你知道把互市讓給你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今年冬天你的人可以穿梭在離北。現在是戰時,如果中間混入了投靠邊沙人的洛山土匪,你敢承擔後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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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沈澤川直視著蕭方旭,“所以我會杜絕這個‘如果’。”
蕭方旭把匕首扔進邊上的託盤裡,說:“這種話我不信。”
“那何不把審查權交給王爺呢,”沈澤川攥著帕子,緩緩笑了笑,“茨州給糧,至於怎麼送過去,都由離北說了算。”
“你想換什麼?”蕭方旭沉聲說,“這樁生意對你根本不劃算。”
“我想換條路,”沈澤川伸出食指,虛虛畫了條線,“一條能夠貫穿大周東北全境的商路,給離北和茨州一個長久聯系的機會。”
蕭方旭沒接話,那邊帳子掀了起來,蕭馳野進來了。
第163章 舟川
沈澤川的目光在蕭馳野身上打了個轉, 像是不露痕跡的撩撥, 僅僅一瞬間而已,快得讓蕭馳野隻能抓住最後那點餘波。
“我把互市借給你, 你給離北什麼好處?”蕭方旭擦淨手, “離北不靠商路活。”
“過去世家以遠交近攻之策牽制離北, 把離北南側架空,讓離北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現下我願意讓中博與離北再次相銜, 在離北和啟東的中間做個緩衝地帶。”沈澤川說, “離北要跟邊沙打持久仗,如果不能與中博成為盟友, 那就實在太危險了。”
蕭馳野坐到了蕭方旭旁邊, 晨陽呈了新筷子, 他揀了盤裡的羊肉吃。
蕭方旭用餘光看蕭馳野,又看向沈澤川,說:“你不是建興王沈衛,你的話還不足以代表中博六州。我知道你以‘借道’為由奪取了周桂的茨州, 又以‘送糧’為由馴服了羅牧的茶州, 但是樊、燈兩州的翼王, 敦、端兩州的洛山土匪都不歸你管。”
沈澤川心中早有謀算,他說:“翼王是被土匪逼反的平民百姓,樊、燈兩州的兵力不足三萬,他往東打不過邊沙騎兵,往南不敢與戚竹音正面,隻能在樊州建立小朝廷, 試圖和洛山土匪聯手,此人就像是紙老虎,不足為懼。洛山土匪如今內亂不休,四分五裂,也早已不再是中博大患。況且這兩者都不會跟離北交涉,唯獨茨州帶著赤忱之心。眼下槐茨茶商路形成,茨州能夠繞開阒都和厥西進行銀子往來,如果離北需要,茨州就能供應起東北糧馬道。”
有錢!
蕭方旭和左千秋同時想道。
供應東北糧馬道就是供應離北軍糧,沈澤川在厥西最大的底氣就是奚家商鋪,他早在離開阒都時就決定繼續使用東北糧馬道。軍糧案把厥西倒賣糧食的事情掀到了明面上,卻讓沈澤川抓住了漏洞。過去奚鴻軒做糧食生意要走河州水道,往北被荻城花家牽制,但是如今沈澤川有了槐州這隻手,他就能從厥西買到糧食。
“但同時,”沈澤川話鋒一轉,“我希望六州新建的守備軍能夠得到離北鐵騎的指點,日後可以從鴻雁山買到戰馬。”
這下不僅蕭方旭,就連蕭馳野也轉過了目光。
“你也想要建立騎兵?”蕭方旭來了興致,“在中博,在茶石河沿線?”
沈澤川飲了熱奶,稍微暖和了身體,說:“端州需要騎兵。”
中博沒有草場,所以中博六州的守備軍都以步兵為主,但是中博地勢又不像啟東那般得天獨厚,有天妃闕和鎖天關兩道關卡左右保護。茶石河沿線地勢開闊,端州在那裡設置的防線無法抵御邊沙騎兵的連續衝擊,中博早就需要重建茶石兵防。
“我大哥叫紀暮,中博兵敗時他是端州守備軍裡的小旗。”沈澤川頓了少頃,“他熟悉茶石河沿線,那裡跟離北邊境一樣一馬平川,當時建立的防御營既沒有邊郡的萬裡烽火臺,也沒有離北的鷹斥候,被邊沙騎兵逐個擊破時根本來不及傳遞軍情。”
這是端州淪陷的原因之一,官道的驛馬跑不過邊沙騎兵,半途就被宰殺掉了。軍情耽擱在了途中,後邊的群城收不到任何消息,城門被破開時面對的就是邊沙騎兵的彎刀,緊跟著是屠城。
紀暮死不瞑目。
茶石天坑裡的四萬守備軍都死不瞑目,因為他們有保家衛國的必死決心,卻沒有得到機會。大雪覆蓋了茶石天坑,從此中博男兒成為了大周野狗。
“端州需要輕騎,”沈澤川堅定地說,“兵敗以後,茶石河沿線就落到了邊沙人的手裡,端州所剩無幾的防御營全部作廢,如果要重建,端州就需要一支輕騎。”
蕭方旭摸了摸下巴,說:“你如果隻是想要一條能夠迅速傳遞軍情的線,那辦法多了,在茶石河沿線重新建立密集的驛站,把馬道修直,要多快就有多快。但是你如果想要一支能夠和邊沙騎兵匹敵的輕騎,離北幫不了你。”
左千秋頷首,對沈澤川說:“邊沙騎兵的強悍不僅在於夠快,還在於他們遠比大周任何兵都要習慣待在馬背上,這一點就是離北鐵騎也無法媲美。”
“況且放棄防御的端州就像是襁褓嬰孩。”蕭方旭餘光看見蕭馳野用手指把那盤肉悄悄推到了沈澤川跟前,他挪動了下腳,在桌子底下踩了兒子一腳。
蕭馳野輕抽氣,說:“我覺得……可以!”
“你懂個屁。”蕭方旭罵道。
蕭馳野撥了兩下骨扳指,說:“那我還真懂點。”
他再次看向沈澤川,兩個人四目相對時有種很微妙的痒,蕭馳野對沈澤川的想法一清二楚。
“這支輕騎為什麼要跟邊沙騎兵比?把離北鐵騎的重甲拆掉也達不到邊沙騎兵的效果。”蕭馳野吃飽了有點懶,“蘭舟手上還有錦衣衛,他們僅僅用來做聽記太浪費了,但是隻要給錦衣衛配上了最好的馬,他們就有可能擊潰茶石河沿線的邊沙防御。”
“錦衣衛有多少?”蕭方旭嗤之以鼻,“投入戰場就是根牛毛。”
“沒有可以擴充,按照錦衣衛的擇錄標準,蘭舟不僅有大周最快的聽記,還有大周最擅長偽裝的刺客。”蕭馳野說,“人少就是缺點嗎?不見得。作為暗殺輕騎,少才是他們的優勢。與其把他們叫作牛毛,不如把他們叫作鋼針,這根針隻要用對了地方,禿鷲也要栽跟頭。”
沈澤川從蕭既明的作戰方式上得到了啟發,如果他也在茶石河沿線建立了能夠補給前線的營地,那他還缺少一支能夠像離北鐵騎一樣猶如重錘的兵馬。但離北鐵騎是無法再造的,於是沈澤川把重錘換成了鋼針。
設想一下,從敦州開始壘起,到端州就能建立足夠厚的防御牆壁。沈澤川把步兵挪到了牆背後,變成弓兵,給他們加上防御重器,再把一支行蹤詭譎的輕騎放入茶石河沿線,那他就擁有了牆內外的所有視野。這支騎兵——可能把他們叫作錦衣衛變化而來的暗殺隊更合適,他們能夠偽裝,他們還是眼睛和耳朵。
悄無聲息,無處不在。
隻要沈澤川想,他就能聽到一切。
左千秋暗自倒吸口寒氣,他在天妃闕駐守許多年,最明白這種刺客的詭秘,這個設想就足夠令人膽寒。
帳內安靜下去,都在等蕭方旭開口。蕭方旭想了半晌,對沈澤川說:“用糧換馬可以,但這支輕騎如果組建成功了,不要讓他們踏進離北。”他推開盤子,架上了手臂,對沈澤川笑道,“否則我就殺了他們,殺了你。”
那宛如實質的威勢壓下來,蕭馳野要開口以前,被沈澤川一把摁住了手臂。他頂著頭狼的注視,在那漫長的瞬間裡,緩慢地說:“成交。”
蕭方旭屈指輕彈了下碗沿,收放自如。
* * *
待人都散盡了,蕭方旭坐在火邊,翻烤著匕首。
“後悔了,”左千秋坐下來,“現在還來得及。”
火光投映在蕭方旭的側臉上,他說:“這小子太危險了。”
“你知道他的老師是誰?”左千秋寬慰道,“他還是紀綱的徒弟,本心不壞的。”
“別拿這套搪塞我,龍生九子還各有不同,齊惠連也不是什麼本分的家伙。”蕭方旭用拇指摩擦著鋒刃,“天下縫隙無數,這樣的人不會打仗,卻能站在屍山血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