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親自送孔嶺歸院,在中途把審查的事情言簡意赅地講述了,最後說:“殺了個受賄的先生,讓衙門清淨到現在,但是近來總有傳聞,說同知到茨州是來脅迫我的。你聽聽這話,唉,我這幾日吃不下睡不好,就怕這些話傳到同知的耳朵裡,害得彼此留下疙瘩。”
孔嶺把著傘,說:“我早就給你提過醒,‘州府’這個稱呼不要也罷。此事若是擱在性情多疑的人跟前,你我早已在同知面前失了信任。”
“可我,”周桂急道,“也不知道改成什麼好啊!”
“你改成什麼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態度。”孔嶺斜了傘,讓周桂把燈籠抬高,說,“茨州如今已經成勢,自然不能再在這上面含糊。你心裡是沒那意思,但經不住三人成虎,所以盡早把主次分清楚,要讓別人也分清楚,茨州已經易主了。”
兩人交談間已經上了階,後邊的侍從跟著,孔嶺入廊子前回首,示意他們慢幾步,不要跟得太近。
“稱布政使,不合適;稱總督,不合適。那你給我想一個,”周桂追著人說,“我明早就能辦。”
“那都是阒都下設的職稱,自然不合適。”孔嶺一時片刻也想不出來,站了會兒,頭疼道,“沈衛是建興王,但被褫奪了爵位和封號,這脈關系也不能再讓同知沾了。”
他們兩個並立寒夜,風蕭蕭拂過衣袂,凍得兩個人整齊地哆嗦起來。孔嶺又累又冷,趕著人說:“你回去自個兒想吧。”
* * *
兩日後周桂呈遞文書,請求改“同知”為“府君”。他本意是想稱“沈君”,但沈字聯著沈衛,便修成了州府的府。這個府字能活動,按照往後的地域擴增能層層遞進,方便再更改。這是茨州首次明確地以沈澤川為尊,周桂自降原職,成為了沈澤川的境內下屬。
此事一出,樊州翼王最先著急起來,連發幾道告示怒斥周桂投靠賊子。茨州如今有了高仲雄,倚馬千言,黑的也能說成白的。他一邊罵翼王薄情,不顧樊州境內百姓死活,大興土木奢靡享受,一邊編寫謠歌給中博以東的四州,把沈澤川千裡送糧,反受其傷的事情唱得聞者落淚。那傳聞越傳越誇張,等到了蕭方旭耳朵裡,已經變成了“身受重創”、“險斷一臂”。
蕭方旭嚇了一跳,半夜揪了勤勤懇懇的蕭馳野,問:“他的手斷了?”
半月內連續跑腿的蕭馳野才睡著,被他老爹拽起來,還沒醒透。蕭方旭搖晃著他,又問了一遍。
蕭馳野被晃得煩,啞聲說:“誰,誰手斷了?”
蕭方旭說:“沈澤川!”
第161章 餘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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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宛如兜頭一盆涼水, 澆得他不僅清醒了, 連寒毛都豎起來了。他坐起身,盯了蕭方旭片刻, 腦子裡竟然空了, 好似被人一拳打得太狠, 連胸腔裡面都爛掉了。他猛然推開蕭方旭,下了榻想要穿靴, 可是撞在桌角險些沒站起來, 靴子就是他媽的找不到。
晨陽和骨津原本立在帳子外邊守夜,見那簾子“唰”地掀起來, 蕭馳野孤魂野鬼般地一腳趿著靴, 一腳踩地上, 連外袍都沒套,就去解浪淘雪襟的韁繩。
骨津反應最快,一步跨出去,拖著韁繩, 急聲說:“主子!”
晨陽緊隨其後, 要進去找衣服和靴子。
蕭方旭彎腰出來, 納悶地問:“你不知道?這事兒不早就有了嗎?他去那茶州的時候。”
晨陽看蕭方旭的神情,忽然心神領會,一拍腦門,轉身喊道:“茶州!主子,是茶州!公子沒事啊!”
這幾嗓子喊得響,把蕭馳野的驚魂給炸了回去。他掉頭就衝蕭方旭去, 被激得眼眶都紅了,到了蕭方旭跟前,又在原地轉了一圈,最後抹了把臉,道:“親爹!”
* * *
沈澤川掌心的疤都落了,隻剩下條傷痕。
八月一過,茨州的雨就停了,寒霜加重,天氣更加冷了。姚溫玉近幾日染上了風寒,抱著湯婆在室內甚少出去。沈澤川身邊還是有費盛跟著,歷熊倒是很少再提雷驚蟄。
“韓靳還在獄裡?”沈澤川飲盡了藥,站在窗邊問費盛。
費盛答道:“還在呢,主子宅心仁厚,沒有殺他,他卻整日叫囂,沒有半點悔改的意思。”
沈澤川手裡把著瓷碗,看了會兒花紋,說:“他是韓丞的弟弟哪。”
費盛沒來由地垂下了眼睛,打起了寒戰。
韓丞當街斬殺了齊惠連,按照費盛對沈澤川脾氣的揣摩,沈澤川留著韓靳遲遲不殺,根本不是為了脅迫阒都,而是留作大用。費盛不敢猜,也不想猜,他做近衛的,就是沈澤川的匕首,沈澤川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沈澤川抬眸,看窗外的日光冷冷地曬在地上,把那些霜都曬出了淚痕。他莫名一笑,說:“把人放出來吧。”
費盛應聲。
沈澤川說:“給他洗澡換衣,再給他飯菜軟榻。從今日起,不必他做任何事,讓他盡情地玩兒。”
費盛不敢有異,又應了一聲,退了下去。他一退出去,喬天涯便打簾進來了。
“離北的信,”喬天涯把信擱在沈澤川的桌面上,“快馬加鞭送來的,該是有什麼事要跟主子說。”
“元琢好些了嗎?”沈澤川一邊拆信,一邊問道。
喬天涯還沒來得及答話,就看沈澤川神色一怔,把其中的信反復看了幾遍。
“有關冬日互市的事情,”沈澤川頓了須臾,“我要親自去交戰地和離北王面談。”
* * *
離北的天變得快,秋日殘餘的晴陽很少,但是一旦出現了,就熱得人想脫衣服。
蕭馳野八月底又回到了交戰地,暫時沒有再走。他自從那場仗輸了以後,就沒有休息,無論是北上押運辎重,還是西去聯系大境,都是他帶著人跑。他像是徹底被蕭方旭磨平了稜角,開始心甘情願地做個辎重小將。
晨陽去提水的時候,看見蕭馳野站在枯黃的草場上馴馬。說是馴馬,實際上要溫柔得多,那匹通身雪白,胸口沾點黑色的馬就是陸亦栀要留給他媳婦的馬。蕭馳野在上個月跑腿時,直接帶了出來,要自己馴。
蕭方旭策馬從另一頭過來,猛挾風俯衝下來,從蕭方旭身邊“咻”地蹭了過去,沿著草線再次騰空,旋了下身又飛走了。
蕭方旭下馬,把韁繩扔給後邊的副將,摘掉頭盔,吐掉嘴裡的灰塵,眯著眼看蕭馳野。過了半晌,他卸掉了沉重的鎧甲,扒掉了自己馬背上的馬鞍,再度翻身上去,遙遙地衝蕭馳野招了下手。
左千秋趴在了欄杆上,白發被風吹動,看他們父子倆並排。鄔子餘幾步跑近,蹬著欄杆跨了上去。後邊的離北鐵騎和禁軍都圍了過來,把這一邊的欄杆堵得水泄不通。
澹臺虎被擠得騰不出手,伸著脖子喊:“這是幹啥!”
鄔子餘舉起個饅頭,在喧雜裡敞開沙啞的嗓子喊:“今天要是二公子贏了,押運隊這個月就是大爺!吃飯都得多給我們兩勺!”
左千秋見狀笑道:“阿野想贏他老子,還得幾年。”
“二公子爭氣!”澹臺虎抹了淌到面頰邊的汗,臉上曬得黑紅,不服氣地喊道。
左千秋說:“要是王爺贏了怎麼辦?”
晨陽剛想說什麼,就聽澹臺虎大聲說:“那我們就沿著草場跑,邊跑邊狗叫——”
鄔子餘跟後邊的骨津立刻跳起來堵他的嘴。
左千秋沒放過機會,說:“好!阿野,聽見沒有?今天要是跑輸了你爹,你們全隊就要汪汪叫!”
蕭馳野抬指吹了聲哨,浪淘雪襟繞了出來,跑到他身邊,他上了馬,問蕭方旭:“去哪兒?”
蕭方旭像是猶豫,說:“去哪……”
他話音還沒落,就已經驅馬衝了出去。
禁軍整齊地噓聲,澹臺虎掙扎著露出嘴,急道:“這王爺怎麼還耍賴呢!”
浪淘雪襟猶如黑箭離弦,風瞬間就颯響了起來。天際的晴日刺眼,父子倆人跑馬的背影幾乎一模一樣。猛驟然穿破雲層,奮力急追,死死咬在蕭馳野的身後,俯瞰著那雙箭一前一後。草葉被馬蹄踐飛,風呼扇著無盡萋草,他們身處其中,好似墜入海浪的大小星子,在草野裡劃出了長長的痕跡。
蕭馳野聽著風聲,望見蕭方旭的後背。
蕭方旭還沒有老,他怎麼會老呢,他看起來是那樣地健碩有力,像是和二十年前沒有差別,隻要他舉起雙臂,就能舉起兩個兒子,在草場上大笑著把他們挨個拋哭。
蕭馳野逐漸追了上去,浪淘雪襟遠比蕭方旭座下的那匹更加強壯,也更加年輕。它朝氣蓬勃地衝,目光隻盯著前方,仿佛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它停下來。
兩個人逐漸並駕齊驅,跑得大汗淋漓。日光頂在頭上,曬得他們背部發燙,這也許是離北今年最後一個烈日晴空。
終點有個石碑,上邊刻著過去一年戰死的離北鐵騎,有和他們一起隕滅的雄鷹,還有那些承載著他們的戰馬。就在父子兩人即將到達的最後一刻,猛比他們更快地衝了過去,繞了個圈,落在了石碑上,榮獲第一。
“這是我的鷹,”蕭馳野放緩了速度,說,“就是我贏。”
“這是我的地,”蕭方旭也停了下來,轉身對蕭馳野指著腳下,“我比你早到了八百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