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價格不僅不能叫“廉糧”,還應該叫“貴糧”。茶州如今的米價是一兩銀子兩鬥米,阒都是一兩銀子兩石米,蔡域賺的就是暴利,還是把尋常百姓往死路上逼的暴利。此刻為了收買人心,竟然隻是改成了一兩銀子五鬥米,可見他確實想要錢,舍不得降太多。
沈澤川撥著浮沫,說:“蔡域也是騎虎難下,現在城內城外都在埋怨米價太高了。他若是為了收攏小土匪而降的太多,尋常百姓便更恨他,他自然不敢。”
“不僅是茶州,樊州也在鬧民憤。”羅牧最了解蔡域的生意,“今年年初,雷常鳴不知為何與顏氏斷了聯系,顏何如不再資助洛山土匪,他們才會想著去攻佔茨州,搶茨州的糧倉,其中的原因也是買不起蔡域的糧食。”
“讓蔡域先賣幾日,”沈澤川翻過折扇,抵著桌面輕點了點,“不論是一兩兩鬥,還是一兩五鬥,尋常人家和小土匪都吃不起。蔡域勉為其難地開了恩,自然是希望底下的人聽話,別再跟他對著幹,可他姿態不夠低,這事隻會適得其反。”
“別說尋常人家,”孔嶺感嘆道,“就是官宦人家,按照朝廷發的月俸,也買不起。我們來的路上,看茶州外邊到處都在銜草賣身,一家孩子都賣出去,就是希望能有條活路。”
“如今人不值錢,他們賣孩子都是賤賣。”羅牧對這些事情早有耳聞,“況且現如今,中博哪還有人肯花錢買人?隻有樊州那邊的窯子肯來收,從良籍賣到賤籍,連一鬥米都換不了。”
沈澤川對樊州的情況還不了解,便問:“樊州既然吃飯困難,哪來的錢經營這些窯子?”
羅牧回答:“也是土匪,專門給洛山和燈州兩地的土匪做皮肉生意,價格低得很,這點薄利也讓窯子老鸨吞了。”
孔嶺奇怪地問:“那他們買了這麼多人回去做生意,總要養吧?也是從蔡域這頭買糧嗎?”
羅牧搖頭,說:“人比狗賤,喂的都是泔水野草,餓死了還能再來買,反正價格便宜,左右不吃虧。”
孔嶺怔怔地坐著,逐漸面露痛苦,他說:“中博落到這個境地,朝廷但凡肯搭把手,也不至於變成這樣,早年我就說那花思謙……”
他喉嚨裡還卡著沈衛的名字。
羅牧心有靈犀,怕孔嶺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在沈澤川心裡留下疙瘩,趕緊岔開話題,說:“依著同知的打算,接下來是做什麼?”
沈澤川卻說:“若非沈衛畏縮不戰,中博不會敗得那樣徹底。成峰先生心系蒼生,我最敬佩不過,有些話不必避諱。”
沈澤川這樣誠懇,羅牧反倒不好意思了。孔嶺心下一沉,他近來既跟著沈澤川,又躲著沈澤川,他是聰明人,肯跟著周桂是因為熟知周桂的為人,但對沈澤川仍然有些忌憚,其中最深的原因就是他覺得跟著沈澤川很危險。摸不透的主子最難伺候,越是風平浪靜,越是叫人如臨深淵。
孔嶺能站隊,但他不情願像扶持周桂一般地扶持沈澤川。沈澤川此行屢次暗示,孔嶺都視而不見,裝傻充愣。此刻見沈澤川不僅不生氣,還要給自己臺階下,心裡便更加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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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見孔嶺神色浮動,長指輕翻回折扇,頓了片刻,才說:“把茨州前來賣糧的消息再壓幾日,等到土匪們各為其利,不肯再受蔡域擺布時再放出來。到時候後備的糧車不要進城,就在城外開設粥棚,告訴流民,茨州是來以正常價格賣糧食的。”
羅牧試探地問:“若是都沒錢呢?”
沈澤川一笑,看向羅牧:“這不就是茶州來日的守備軍和開墾戶嗎?平民百姓沒錢,那些錢大人你跟著蔡域拿了不少,況且拿掉了蔡域,他的家底多半都要落在大人手裡,把這些銀子用來和茨州做生意,換取民心所向,就能解決大人以後的煩惱。時至今日,我還是要提醒大人一句,茨州是來做生意的,不是勒緊自己的褲腰帶來接濟別人的。”
羅牧額間浮汗,用帕稍做擦拭,點著頭說:“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 * *
沈澤川這次回院子,沒有與孔嶺一起。
喬天涯坐在馬車前頭,戴著鬥笠,枕著雙臂,隔著簾子說:“主子不要他了?”
沈澤川耐不住熱,悶在裡邊閉眼假寐,聽了會兒沿街的叫賣聲,才說:“軟硬皆施,他是鐵了心不肯。”
喬天涯齒間叼著嫩草芯,說:“該的,他先後幾次在你面前藏鋒斂锷,就是怕被強求。當初他學成出院,沒有跟著周桂、羅牧入仕,就是想做個白衣。他這種人,天生就是謀士,唯一的傲氣就是能夠自己選擇前程。”
沈澤川半睜開眼,說:“我沈蘭舟也不是非他不可。”
沈澤川並非想要強求,而是他太缺人了。原先他也認為孔嶺和周桂就是最好的安排,這倆人擱在一起,就能安定一方,起碼安定茨州不成問題。但是現在,沈澤川身邊沒有能夠出謀劃策的人才,他缺的不再是一雙眼睛或是一雙手,而是一個能夠協助他統籌全局的謀士。
孔嶺在中博頗有才名,他既是周桂的同窗,又是羅牧的同窗,光從私情上講,他就能替沈澤川統協這兩州的許多事情,就好比這次,他能夠直接下遞名帖登門拜訪。他還有擔任澹臺龍的謀士時,在敦州軍中建立的人脈,這些人隻要沒有死,來日都能夠用上。再者,雷驚蟄設計蒙騙他們時,沈澤川沒有看中孔嶺,因為孔嶺被騙得太過輕易,但是孔嶺在茨州城前的那一嗓子又讓沈澤川上了心,直到這次臨行前,孔嶺迅速站隊讓沈澤川徹底動了收人的想法。
可是孔嶺卻沒有易主的念頭。
沈澤川太年輕了,他不僅身世坎坷,他還師從齊惠連。齊惠連曾經在阒都三起三落,擔任東宮魁首數年,這樣的老師會教出什麼樣的學生?齊惠連是帝師,孔嶺根本不敢再往後想。最關鍵的是,他畏懼沈澤川,無法對沈澤川交付信任。
沈澤川在孔嶺眼裡,是隨時都會舍棄掉私情的冷心人。今日如果換作周桂,絕不會對羅牧說出那樣的話。
沈澤川煩悶地仰起頭,看著因為顛簸而搖晃的車簾。日光一縷一縷地閃爍在縫隙中,打在他的膝頭,暈開在那白色上。
齊惠連死後,沈澤川就穿白色。他始終沒有問過喬天涯,在他離開以後,韓丞把先生的屍身置於何處。他那夜的痛哭隻留在了蕭馳野的掌心裡,但是以薛修卓、韓丞、太後為首的名字卻印在了沈澤川的心裡,隨之固定的還有阒都在瓢潑大雨中被染紅的城牆。
他得站穩,他需要謀士。
沈澤川默念著。
一個能和薛修卓分庭抗禮的謀士。
第139章 糧價
孔嶺心知自己駁了沈澤川的面子, 後幾日也不怎麼往跟前湊, 專心在各個鋪子裡看貨,忙得腳不沾地。沈澤川倒是一如既往, 見了人還稱成峰先生。孔嶺愈發惶恐, 事事都以沈澤川為主。
蔡域的廉糧果真如他們所料, 沒有打動小土匪,隨著羅牧在其中搭橋牽線, 幾方人馬逐漸湊近, 都對蔡域心存不滿。蔡域近年喜好奢靡,每逢過壽, 必收珍奇, 親疏遠近也全由禮物的輕重來分, 惹得許多人暗中不快。與此同時,城外忽然起了蔡域分發廉糧的風聲,價格越傳越低,讓城門外餓急眼的尋常百姓怒火高漲。
蔡域從前以茶州耆老自居, 現如今緊閉城門就是不理。沈澤川說得沒錯, 他不是不明白, 而是騎虎難下。
茶州如今的糧食,都是由河州提供,即顏氏資助。蔡域拿著這些糧食,是要給顏氏還利的,還不上的那部分得由他自掏腰包,降價就是為難他自己, 他不肯做這種虧本買賣,所以隻能死撐,已經連續往河州發了幾道私信打探口風。
沈澤川等的就是現在。
蔡域哪裡想得到,他一夜醒來,滿城都在議論米價。
“他們人是從哪裡來的?”蔡域叫侍女給他穿衣,問親信,“怎麼茨州的糧車入境,我半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親信說:“走的是官道,消息讓人堵在了城外,一直沒送進來。”
蔡域面色陰沉,著上靴子,走了幾步,說:“這孔嶺入城時我就覺得奇怪,茨州好端端地到咱們這裡來幹什麼,原來是搶生意!準備得如此充足,就是要跟我蔡域打擂臺啊!他們怎麼說?”
親信在後邊為蔡域拾袍擺,說:“我早上派人打聽,茨州的人在城外給的價格是一兩七鬥。”
蔡域聽罷當即冷笑出聲:“我當他們要來做活菩薩,沒想到也是趁火打劫。河州那頭回信了嗎?”
親信算著時間,說:“這會兒還沒送到地方呢。”
蔡域站在門邊,沉思不語。庭院裡的溪水淙淙,掛在遊廊底下的鳥雀叫聲清脆,這院子是他花了大價錢弄出來的,打算當作家宅往下傳,他還有幾個兒子,也等著從老子手中接家業,上下一千多口人都靠著他賣糧食過日子,他不敢把這生意丟掉。
“一兩七鬥,”蔡域喃喃著,“一兩七鬥……茨州想拿這個價格搶生意,未免忒看不起我。他們低,我們更低,你去跟底下的米鋪糧店說,我憐惜城內外的百姓,要把米價降到一兩八鬥。”
親信躊躇地說:“可是公子那邊還沒回信呢,這要是……”
“降,”蔡域面色逐漸凝重起來,“公子還把我叫聲‘阿爺’,這次就算填不起利,我也能豁出老臉去河州求個恩典,有公子坐鎮顏氏,旁人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茨州此次來勢洶洶,如果不能讓他們知難而返,以後可就麻煩了。”
蔡域的親信前腳剛出府,後腳沈澤川就知道了。
費盛的網無處不在,他把消息低聲告訴沈澤川時,沈澤川正在城外施粥。
今日天朗氣清,沈澤川卯時出城,從辰時開始在粥棚施粥,一直站到申時。這會兒日頭毒辣,烤得泥地龜裂,難民都躲在樹蔭下。沈澤川聽完費盛的陳述,略點頭,說:“他既然咬鉤了,就跑不掉了。你去告訴羅牧,讓他叮囑小土匪,不要著急,蔡域一兩八鬥的價格還能再降。”
費盛心裡跟明鏡似的,卻要在沈澤川面前裝傻,好學地問:“那主子,咱們是不是也要降?總不能讓蔡域得逞。”
沈澤川把帕子扔給喬天涯,說:“我們自然也要降,但得等到晚上降。”
因為他白天有事情要做。
茶州城外忽然出現了個白衣公子,身邊隻帶著三兩個侍從,戴著顆白玉珠,從早到晚都守在粥棚裡,親自分發。接了粥的難民稍做打聽,就知道這些糧食原來是茨州用來賣的,但蔡域不讓他們進城,他們又可憐城外的百姓,便用來分發掉了。
沈澤川態度親和,又生得好看,講話謙遜有禮。誰家有孤兒寡母、老弱病殘,他不僅會施以糧食,還會派遣大夫前去聽診,診金和藥材全由他承擔。不到一個時辰,慕名前來的難民就匯聚成股。別人打探沈澤川姓名,喬天涯和費盛都以“周大人的幕僚”“成峰先生的同袍”作答。
然而沈澤川年紀輕輕,舉手投足間氣度不凡,一時間引起諸多猜測,尋常百姓都不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因此顯得更加神秘,也更加惹人矚目。
* * *
蔡域一直等到醜時都不敢合眼,他在家中焦躁不安,聽見人通報,趕緊起身,讓親信進來,詢問道:“如何?孔嶺那頭又有新消息了嗎?”
親信今日來回跑腿,即便中途坐轎,也經不住這樣折騰,當下汗流浃背,以袖擦拭,喘著氣答道:“降了,降了!果真如老爺所料,茨州也降了!”
蔡域焦灼地問:“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