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子餘說:“阿木爾既然想在這裡困住朝暉的柳陽三大營,那麼憑靠我們如今的兩萬五千人怎麼能攔得住他?沙三營是要地,阿木爾如果派了悍蛇部駐守,我們就更加沒有反攻的機會了。”
蕭馳野收回垂下的手臂,想了片刻,說:“邊沙騎兵已經習慣了離北鐵騎被動的節奏,阿木爾敢下這樣的注,就是料定邊博營內的隊伍不敢往東擅自突襲。突襲的兵馬被打得措手不及,按照路程,他們明早才能退回沙三營。我們天亮以前出發,到達沙三營邊界時,正是他們休息的時候。”
鄔子餘挪動了下蹲著的腳,看著地圖半晌沒吭聲,等他蹲得腳麻了,才狠狠心,說:“總督如果打定主意要去,邊博營內剩餘的戰馬可以給禁軍用。”
“禁軍不是騎兵,不需要戰馬。況且離北的戰馬太沉重,跑起來動靜大,不合適突襲。”蕭馳野的目光滑了一圈,把澹臺虎、晨陽、骨津都看了一遍,最終對著鄔子餘說,“這次就讓禁軍跟阿木爾打個招呼。”
* * *
翌日天還沒有亮,禁軍就出行了。
骨津雖然還帶著傷,卻仍然擔任斥候。澹臺虎跟著蕭馳野,隻有晨陽被留在了邊博營。鄔子餘不懂,但是看晨陽沒有埋怨,便也沒有多嘴詢問。
這會兒露水還沒有散盡,禁軍在草野間走了不消片刻,就已經被露水打湿了鎧甲。他們沒有從馬道走,而是走了嘹鷹部後撤時的道路。
“這裡跟中博邊界相距不遠,主子,怎麼沒有安排驛站?”澹臺虎往南看,說,“越過這片草場,再跑一天一夜,就是洛山了。”
“離北鐵騎的防御都是對邊沙騎兵設立的,”蕭馳野挎著刀側身,看了一會兒,“以前的土匪不敢往這裡走,時候不同了。”
“誰投靠邊沙禿子,誰他媽的就是孫子。”澹臺虎撥著草,恨聲說道。
禁軍的行軍速度不慢,到達沙三營範圍內時已經下午了。
骨津趴在草裡,半晌沒動。澹臺虎跟著趴過去,等了少頃,往前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便問:“能看出什麼?”
骨津伸出手撥開草,說:“鄔子餘沒說錯,沙三營有悍蛇部的騎兵,馬糞都是新鮮的。他們在營地周圍安排了巡邏隊,比邊博營警惕性更強。”
骨津說著翻過身,眯眼看著天空。
“沒有哨聲,也沒有獵隼,昨日偷襲邊博營的嘹鷹部果然是個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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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不好打,”澹臺虎說,“營地周圍視野開闊,全是草野,我們再靠近一些,根本沒有藏身之處。”
“這可是沙三營,”骨津摸到了懷裡的煙草,直接塞進了口中嚼,說,“不僅沒有藏身之處,營地外圍還有鐵藜,前後都設有拒馬,四角也有望樓。”
“從溝道進去怎麼樣?”澹臺虎說著回頭,對蕭馳野小聲說,“人總要吃喝拉撒。”
蕭馳野沒答話,骨津神色有點尷尬,他趴低頭,在草窩裡更小聲地說:“從前確實有外通的溝道,後來主子在東山脈打仗,不是用這招掏過邊沙人嗎?世子覺得這是個漏洞,回來就把各個營地的溝道給堵上了。”
澹臺虎無聲地閉上嘴,也趴了下去。
行軍建營選址很重要,如廁更是重中之重,一般這種穢溝不能挨著糧草和居住的帳子,要麼深,要麼能通出去。沙三營作為常用營,自然是外通更加方便。但是蕭馳野以前靠少量騎兵掏穿了邊沙部的營地,從內部打得邊沙部當時潰不成軍,給蕭既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為了穩妥起見,離北的軍營溝道修挖全部改成了深,按期處理。誰知這麼一改,幾年後反而成了蕭馳野給自己留下的難題。
這下怎麼打?
蕭馳野看著天色,說:“不著急……有辦法。”
第133章 九年
酉時三刻, 落日西沉。
胡和魯正在用飯, 他是突襲離北東南營地的邊沙主將,出身長鷲部, 年近四十, 正值壯年。阿木爾統領四部以後, 他不僅成了阿木爾的養子,還成了阿木爾麾下的得力主將, 巧合的是, 九年前在東山脈被蕭馳野突襲的隊伍正是由他帶領的。
胡和魯性格暴躁,心胸狹隘, 但是相當機敏, 打仗很知進退。郭韋禮在他手上吃過虧, 兩個人不止一次在軍前相互辱罵,對噴吐沫星子。他之所以會被阿木爾調到東南方,一是因為圖達龍旗已經被攻下,二是因為他打野戰相當強悍, 曾經把郭韋禮繞在沼澤地一天一夜, 擊潰了郭韋禮的主力, 打得常駐營士氣萎靡。
“俄蘇和日要我善待離北軍匠,但是這些人不肯就範,養著他們就是浪費糧食。”胡和魯把羊肉剔幹淨,用邊沙話對副將說,“我想把這裡的裝備和糧食全部運走,殺掉這批軍匠, 長鷲部的人馬在東邊還有剩餘,可以替俄蘇和日暫時保管物資。”
“俄蘇和日在你離開以前,特地叮囑不要傷害軍匠。”副將巴音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年紀不小了,卻因為跟著胡和魯遲遲沒有升遷的機會。他面向胡和魯,勸道:“俄蘇和日對這批軍匠很看重,你不要激怒他。”
胡和魯把手中的匕首扔在了託盤裡,抓起巾帕擦手,起身從掛起的帳簾空隙中往外看。
“但是他們激怒了我,”胡和魯微彎著腰,睨看外邊被捆押在空地上的軍匠,“你也聽得懂大周話,他們罵我是‘普什和’,是東山脈的屠夫,並且還要操我的母親。”
巴音說:“他們已經在這裡暴曬了四天,沒有進食,也沒有喝水,就是嘹鷹部的獵隼,到了這個時候也需要吃肉續命。大周的兵法裡講過,要想讓他們臣服,除了讓他們害怕,還要讓他們感激。你已經讓他們害怕了,接下來可以給他們水,給他們飯,再給他們松綁,然後和顏悅色地關懷,他們就會感激你,也會感激俄蘇和日。”
胡和魯摸了把短胡茬,照做了。但是他送上的水被打翻,那些咒罵直到亥時還在繼續。胡和魯睡不好,他決定放棄大周人的辦法,用自己的辦法,於是他命人把出聲的軍匠像剝羊皮似的剝了下來,掛在了空地前的架杆上。
“蕭方旭在交戰地吃不飽肚子,”胡和魯站在空地上,用手比畫了一下肚子,用大周話說,“餓著肚子打仗怎麼能行?你們長得這麼肥,我風幹了送給他,這就是兩全其美。”
胡和魯用鞭子教訓這些人,不能打仗的軍匠在他眼裡根本不值錢,他甚至覺得留下軍匠反而是種拖累,隻有盡快地殺掉他們才能一勞永逸。他把沙三營主將的頭顱吊在望樓上,宰掉了俘虜的戰馬。如果不是因為忌憚阿木爾,他根本不想留在沙三營原地待命,他已經打下了沙三營,他隻想向前衝,做邊沙十二部裡第一個攻破東北糧馬道的人。
醜時三刻,萬籟俱寂。
昨日偷襲邊博營的嘹鷹部隊伍沒有得手,胡和魯暴跳如雷,作為懲罰,嘹鷹部的隊伍沒有飯吃,也沒有覺睡,還要守夜。那站在望樓上的士兵已經疲憊不堪,困得雙目發直。
此刻夜空岑寂,隻有風徐徐吹拂。望樓上的士兵擦著眼,借著火把微弱的光亮,看見營地遠處的草被風吹動。沙三營的城牆建得高,並且相當堅固,望樓的位置受限,看不到牆下的動靜。士兵打著哈欠,聽見了簌簌的聲音。
他原本以為是風吹野草的動靜,但是這聲音很快就變得密集,像是潮水一般挨在耳邊。
士兵耳朵微動,伏身趴在望樓的圍欄上,向營地外探查。天太暗了,牆垛上猛然探出一排手臂,緊跟著齊身翻出一排人。雙方抬頭對視,皆是一愣。
嘹鷹部的士兵反應很快,在大眼瞪小眼間立刻吹響了長哨。哨聲傳遍沙三營,才睡下的胡和魯當即起身,迅速穿著靴子。
胡和魯掀開帳簾,就要上馬。巴音攔住了他,說:“我們還不知道敵軍詳情,就這樣貿然追出去,恐怕有埋伏!”
胡和魯猶豫了一瞬間,可是就在這一瞬間裡,城牆上爆出了箭雨。他勃然大怒,搡開巴音,說:“邊博營都是窩囊廢,離北鐵騎沒有精銳駐守在這裡,他們就是想要借著夜色突襲,打亂我的部署。上馬,離北的戰馬跑不過我們!”
“俄蘇和日的命令沒有到!”巴音拽著胡和魯的韁繩,飛快地說,“太奇怪了!邊博營確實已經沒有兵力,但是他們敢主動出擊,一定是有備而來!胡和魯,這是個陷阱!我們在沙三營裡不要出去,他們攻不破這座堡壘!”
胡和魯打馬跑起來,拖得巴音踉跄地跑了幾步,他用馬鞭惡狠狠地指著巴音,說:“你讀他們的書讀傻了!去你媽的守營,我們是在草原上打追逐戰的雄鷹,留在這裡才會被擊敗!”
那批攀牆的隊伍不過五百人,但是他們佔據了牆垛上的大弓,讓應對的邊沙士兵登不上去。胡和魯眼尖,已經看見了牆垛上的繩索,也看見了還在陸續不斷向城裡爬的陌生士兵。
“這不是離北鐵騎,”巴音在後翻身上馬,追著胡和魯喊道,“這不是離北鐵騎!”
但是胡和魯不在乎對方是誰,他在圖達龍旗邊線上打的是離北鐵騎的精銳之一郭韋禮,轉戰東南又打掉了沙三營,他是被格達勒天神眷顧的神將,他認為屬於自己的不敗神話就在眼前,他對上朝暉的主力也有一戰之力。
營地沉重的吊門轟然打開,胡和魯已經帶著精銳策馬衝了出去,但是迎接胡和魯的不是溫柔夜風,而是一箭帶起的火光。
營地外的馬道上被墊上了幹草,火燒起來了,卻沒有燒大,隨之而來的是滾滾濃煙,徹底堵掉了胡和魯前行的馬道。胡和魯被嗆得無法驅馬,邊沙騎兵在濃煙裡亂了陣型。黑夜看不清前路,胡和魯擔心前行有埋伏,便掉轉馬頭,帶著騎兵繞開馬道,奔馳向草野。
誰知策馬不到片刻,馬蹄忽然陷了下去。勾馬部的矮種馬速度快,前方的騎兵被絆得人仰馬翻,後邊的騎兵來不及勒馬,緊跟著就撞了上去,一時間全部翻在了一起。
胡和魯滾進了草間,看見了地上新挖的陷馬坑,還有鐵藜。這些鐵藜他不陌生,都是沙三營原本設置在營地周邊的東西,卻不想被人不聲不響地挪到了自己腳底下。
“回撤!”巴音追在後邊,“是埋伏!”
胡和魯爬起身,忽然聽見一聲大吼。那埋伏在草裡等待多時的澹臺虎拔刀就上,千餘禁軍從浪潮般的草裡爬了出來,跟落地後的邊沙騎兵打在一起。
澹臺虎想跟邊沙騎兵打想了一輩子,他不認得胡和魯,卻認得這些馬。在刀口相撞的空隙裡,中博大敗後的屠城慘狀歷歷在目。澹臺虎人如其名,猶如猛虎下山,在大吼中一個照面撞得胡和魯連連後退。
邊沙騎兵打慣了離北鐵騎,禁軍的優勢很快就凸顯出來。他們根本不講究離北鐵騎的那一套,在這漆黑的草窩裡,刀子捅得比誰都陰。胡和魯的精銳失去了馬,面對比離北鐵騎更短的砍刀,竟然無法如常應對。離北那些駭人的重量消失了,站在地上,禁軍出刀的速度跟邊沙騎兵彎刀的速度一樣快。
但是胡和魯很快就發覺這支隊伍十分稀疏,甚至無法在他左右形成包圍圈。澹臺虎雖然打得很猛,卻全憑一腔熱血,這些人在這莽莽原野裡根本沒有援軍,所謂的埋伏也僅僅是陷馬坑這一下。
胡和魯怒上心頭,砍翻一人,抵著澹臺虎突進,喝道:“原來是幾隻耗子!”
澹臺虎受了傷,他踹開胡和魯,抹了把血汗,還在沒命地進攻。澹臺虎越打,胡和魯就越確信對方沒有後援,否則按照時間早該前來相助。
雙方惡鬥了將近半個時辰,最終澹臺虎狼狽而退。他們沒有馬,隻能在草間倉促地奔跑。
胡和魯此時已經殺興高漲,哪裡肯放澹臺虎走?他立刻重整戰馬,帶著人緊追而上。他揮舞著彎刀,在夜風裡含糊不清地罵著人,被禁軍這一番戲弄搞得怒火不減,一定要拿他們祭刀。
澹臺虎拖著受傷的手臂,頭也不回地狂奔。他氣喘如牛,中途幾次險些被絆倒。胡和魯在後窮追不舍,澹臺虎快不過馬,不到片刻,騎兵已經撵到了他的屁股後頭。
澹臺虎掛著刀,捂著差點被削到的屁股,汗流浃背,衝著前方空曠的草野喊道:“我操你祖宗!”
天盡頭忽然砸響了戰鼓,驚天動地,震得眾人耳朵發疼。胡和魯見勢不對,立即勒馬,帶著騎兵四下環顧。周圍的草間密密麻麻地站起了人,戴著草環隱藏在夜色裡,讓胡和魯一時間數不清。
胡和魯的馬躁動地顛著蹄子,他看向前方,火把陸續被點亮,從澹臺虎奔跑的方向一路延伸到了胡和魯看不見的地方,猶如一條長龍。密集的鼓聲敲得胡和魯備感危急,他馬上認定自己中計了,這裡有離北的主力隊伍,並且人數遠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