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子餘說:“讓軍匠上馬,卸掉鎧甲快上馬道……”
鄔子餘聲音還在半空,後背就陡然一沉。他被兩個人壓低了身形,緊跟著被掀翻在地。失去頭盔保護的後腦勺重磕在地,下一刻脖頸間就被套上了繩索,兩個人齊力拖拽著他。
鄔子餘拽著脖頸間收緊的繩子,被勒得聲音變調,衝親兵的背影猶自嘶聲說:“到……咳、到了營……叫朝暉北上……”
汗珠淌進了眼睛裡,刺得鄔子餘幾乎睜不開眼。他在煙塵滾滾裡,喘不上氣,看著天空變黃,那群撕爛赤的獵隼正在盤旋。
“操……”鄔子餘悲從中來,被汗水刺痛的眼睛模糊地滾著淚,一個勁兒地念著,“……操!”
人已經被拖到了火海邊沿,馬蹄聲混亂。鄔子餘磕在了石頭上,他鉤住了欄杆,被火燒得劇痛。
天空中的獵隼忽然散開,接著鷹唳從風裡直衝雲霄,猛在空中把住了獵隼的背部,雙方惡鬥在一起。與此同時快馬聲由遠而近,鄔子餘被煙嗆得看不清,隻能隱約瞧見高大的身軀穩居在馬背。
他心裡一驚,跟著喊道:“王爺!”
鄔子餘腳踝一緊,聽著晨陽喝了聲:“拖出來!”
鄔子餘跟著喉間收緊,他連忙啞著聲音說:“拖、拖個?!老子脖、脖子還掛著呢!”
晨陽當即松手,揮刀照著鄔子餘頸邊就是一下,嚇得鄔子餘寒毛直豎,就這麼套著脖子被拖了出去。他在撲打裡滾身滅火,喘著息抬眸,逆著陽光看那馬背上的人翻身下馬,抬指在唇間長哨一聲。
猛甩著獵隼從半空俯衝而來,羽毛被撕扯著亂掉,獵隼發出痛苦的叫聲。猛的利爪刀子般地踩在獵隼身上,它破風衝到蕭馳野跟前,蹬著爪把獵隼扔在了地上。
“不是老爹,”蕭馳野抬臂架住猛,回首看鄔子餘一眼,“是你二公子。”
第129章 夢冢
親兵本來已經出了營, 又見禁軍們狼虎般地衝了進去。這支隊伍亢奮大於恐懼, 他們迄今為止沒有打過一次痛快的仗,不論是在阒都還是在中博都備受牽制, 好不容易遇見了韓靳帶領的八大營, 對方卻像是面團似的, 一捏就癟了。現如今終於碰上了邊沙士兵,那股勁兒瘋了一般地上蹿, 禁軍拔了刀撒腿就衝。
邊沙嘹鷹部來的人不多, 靠著投石機打了邊博營一個出其不意,眼看勝利就在前方, 卻被這半路殺出的隊伍打得始料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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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常年待在阒都, 打的都是巷戰, 刀沒有離北鐵騎的長,卻捅得很刁鑽。他們在蕭馳野擔任禁軍總督以前,是不完整的隊伍,其中的主力在阒都有另一個名稱, 叫作“軍籍油戶”, 最能混, 也最能偷懶。換而言之,這是個油滑的隊伍。他們不是離北鐵騎這樣整齊的牆壁,他們隻要能捅穿敵軍,掏人下三路的法子也用。
這下子邊沙反倒成了被突襲的對象,繞回來的親兵截斷了他們的退路,外圍的人帶著投石機迅速撤離, 還在邊博營內的邊沙士兵隻能和禁軍死鬥。
等到鄔子餘能夠起身時,火勢已經減弱了。晨陽拎著刀查看屍體,對蕭馳野說:“主子,確實是嘹鷹部的人。”
“投石機是重器,移動不便,他們想帶著上路,就跑不快。”蕭馳野對澹臺虎說,“老虎帶著騎兵去追。”
鄔子餘見狀,立刻說:“我的馬還能跑,兄弟騎我的吧。”
澹臺虎說了聲謝,便翻身上馬。骨津掉轉馬頭,說:“老虎跟我,我們一起追過去。”
他們帶人走了,邊博營也被燒了一半。蕭馳野在看馬厩和糧倉,鄔子餘跟在後邊,寸步不離,說:“二公子……”
“邊博營雖然是巡查營,但也是儲備營。這裡跟邊線還有些距離,往東是沙三營作保,路上有封哨和盤查。”蕭馳野被曬得微斂雙眸,又看了眼鄔子餘,“人家都到了背後,你們的巡邏隊呢?”
鄔子餘認得蕭馳野,他早年跟著朝暉晨陽一同被選入王府,做蕭既明近衛的時候就見過蕭馳野。但是那會兒的蕭馳野和現在的蕭馳野宛若兩人,過高的身形讓蕭馳野的目光有點居高臨下,被這樣注視著,鄔子餘覺得自己無端低了很多。
鄔子餘錯開了目光,說:“昨晚出去的巡邏隊沒有回來。”
“昨晚出去的巡邏隊沒有回來,作為主將,到了午時也沒有覺察不對。”蕭馳野像是闲聊,他給人的壓力很大,態度卻相當平和,“沙一營是交戰地,邊博營是沙三營的物資補給處,這裡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影響到前線作戰,你心挺寬啊。”
鄔子餘聽出來了這話的意思。蕭馳野沒有在離北軍中任職,他現在唯有的軍階是阒都禁軍總督,還是個已經失去阒都承認的總督,所以他沒有立場訓斥鄔子餘。但是越是這樣平淡如水的語氣,越讓鄔子餘倍感羞愧。
二公子要回離北的消息在離北流傳了兩個多月,小兵不提,他們這些有軍階品級的將領各懷心思。離北鐵騎現有的將領裡,除了少數是蕭方旭時期的耆艾,剩餘全部都是由蕭既明提拔起來的後輩。
蕭既明負傷,不知道何時才能歸位。二公子回來是否會頂替蕭既明的位置?各種流言甚囂塵上。但不論是準備投靠蕭馳野的,還是持續排斥的蕭馳野的,都在等著蕭馳野回來露出真面目。六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有關二公子的傳聞千奇百怪,鄔子餘也在觀察著蕭馳野。
“我們是昨日才從沙一營交戰地退下來的隊伍,主要任務是為交戰地統籌裝備、糧食押運。”鄔子餘頓了片刻,“邊博營原先的守備隊伍已經替換到了沙一營,所以這裡暫時沒有主力隊伍,邊博營又位處沙三營後方,實在沒有料到……”
鄔子餘的聲音逐漸消失,他覺得氣氛不妙,那微微壓來的緊迫感比烈日還要明顯。他迅速看向蕭馳野,喉間微動,沒敢繼續說下去。
猛微偏著腦袋盯住了鄔子餘,它鐵鉤似的喙還沒有擦幹淨。
蕭馳野後頸暴曬在陽光下,他抬起另一隻手蓋住,稍抬起頭,仍然看著馬厩,說:“你們不是離北鐵騎麼?”
鄔子餘沉默地立在原地。
蕭馳野左臂穩當,猛加上臂縛的重量對於他而言不算什麼,但是他沒有讓猛休息太久,等到晨陽清點完屍體,蕭馳野就放猛再次飛離。
“主子,”晨陽仰頭看著猛,“要不要派隊人跟著?”
“邊沙人偷襲帶著投石機,想要避開沙三營的巡查很難,但是他們能這樣摸過來,表明沙三營已經淪陷了。”蕭馳野沒笑,“老爹能讓押運隊退到邊博營,很可能是還不知道沙三營已經被攻破了,猛是往沙一營去送消息的。我們休息一夜,明日就去沙三營。”
“二公子沒有騎兵和物資,繼續往東就是直面邊沙士兵。他們既然能夠無聲無息地端掉沙三營,那麼駐守在那裡的人很可能就是擅長猛攻的悍蛇部。”鄔子餘忍不住出聲,“眼下還是等候柳陽三大營的支援比較穩妥,我現在就派人去傳遞消息,世子一定會派朝暉前來。”
“你若是昨日到達邊博營時就往柳陽三大營送了信,那麼趕在明日日落前還有機會。現在再送信,快馬加鞭趕到東北糧馬道要一天一夜,朝暉從大境趕到柳陽三大營又要一天一夜。等他到了這裡,邊博營也沒有了。”蕭馳野指向望樓坍塌的地方,“現在就重建望樓,不要設在面向東邊的地方,挪去東南角。清點糧食和戰馬,讓軍匠們優先修理被投石機砸壞的營地防御牆。”
“公子若是擔心邊沙士兵再來,此刻就該把糧食和戰馬往東北糧馬道遷。”鄔子餘追上蕭馳野的腳步,“重建邊博營根本來不及,沙三營距離這裡不過數十裡,悍蛇部的馬一日以內就能趕到。”
蕭馳野幾步上了欄杆,踩了過去,跳到了另一頭,轉身示意鄔子餘不要跟著自己,順口問道:“真心話?”
鄔子餘沒懂蕭馳野這句話的意思,他飛快地說:“現下隻能拋棄邊博營,盡力減少物資損耗——”
蕭馳野邊倒退,邊說:“嗯,你就沒有半點想要追出去的念頭嗎?”
這會兒日頭已經開始傾斜,鄔子餘站在廢墟的這邊,被蕭馳野的目光搞得莫名其妙。他背上的燙傷被陽光澆得刺痛,皺著眉看蕭馳野轉回了身去,不禁費力地喊著:“打不了啊,二公子,我都說了,我就是個押運隊……”
蕭馳野沒回話,背對著鄔子餘揮了揮手,意思明確,鄔子餘可以住嘴了。他站在坍塌的糧倉跟前,神色冷漠,唇線緊抿。
一直站了很久。
* * *
蕭方旭大馬金刀地坐在帳子裡,仰頭喝完了最後一口奶茶。糙茶衝泡的奶茶加了鹽,已經擱涼了,奶皮子潮在口中,有股奶香。他袒露著肩臂,軍醫正在上藥。
“阿木爾是個好對手,”蕭方旭在包扎結束後活動了下肩膀,“我在過去十幾年裡都在觀察悍蛇部,卻沒有料到他們的衝擊力道如此強悍。人一老,反應也會慢,我已經大不如前了。”
“離北麼,優勢突出,弊端也明顯。”左千秋抓了把沙子,又看著它們漏了下去,說,“阿木爾為你改變了進攻策略,他從前面對既明,絕對不敢這樣突進。既明善用兵法,在邊線布設的營地都是層層相扣,鐵騎出去應敵,背後是戴著鏈子的,那都是既明給的補給,一旦局勢翻轉,既明是可以隨時把主力拽回來,免遭重創。現如今既明退下去了,換回你,這些營地通傳消息的速度慢了好些,你又跟既明風格迥異,前鋒不敢衝得那麼猛,後備也亂了原本的節奏,阿木爾能不把握這個時機嗎?”
蕭方旭起身穿衣,背部隆起的肌肉上滿是傷痕。他說自己老了,可那極具壓迫感的身體卻比以前更加結實。他罩上袍子,開始穿戴鎧甲,過程中一絲不苟。
“如果大周仍然處於中興期間,那麼既明就是離北鐵騎的最佳統帥,他做得相當出色,是維持離北巔峰的不二人選。”蕭方旭系著佩刀,面色沉靜,“但是大周已經有了崩裂之勢,我們一味當‘牆’的策略不再適合離北鐵騎。阿木爾是老天賜予邊沙的大俄蘇和日,他遊走各部,想要開天闢地,既明的保守之策就是在給他足夠的時間去發育。千秋,你我都必須正視一件事情,那就是邊沙已經不再是依靠掠奪維持生計的松散小部,他們河流交匯,在阿木爾的帶領下成為了汪洋大海。你有沒有想過,等到阿木爾統一十二部,邊沙就能成為足以吞掉大周的龐然大物。要打他,隻能趁現在。”
“我是離北的‘矛’,既明是離北的‘盾’。離北鐵騎在減掉重量的同時愈漸趨於滿足,失去對勝利渴望的鐵騎就好像是不再食肉的狼,它遲早有一天會被其他軍隊所替代。”
蕭方旭說到這裡時,沒有表情。
“既明吃了敗仗,這對於他,對於離北鐵騎,都不是壞事。我把他十幾歲就放進了軍營,不是期望他去維系所謂的不敗榮耀。戰場上沒有神話,我也會兵敗,必須早一點讓現在的離北鐵騎明白,我們要的不是常勝,而是勝,即便敗了也要迅速爬起來,手腳沒斷就依然能打。我和既明先後都完成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如今該讓離北‘餓’起來了。”
蕭方旭停頓良久,目光深邃。
“離北鐵騎迫切地需要一個新統帥,這個人必須與我們不一樣,甚至截然相反。他得撕掉既明設下的那層儒雅,貪婪又兇猛,讓離北鐵騎飢腸轆轆,重歸狼性。”
第130章 玉珠
邊博營遭遇突襲的時候, 沈澤川打了個盹兒。
喬天涯坐在檐下撥弄他的琴, 丁桃和歷熊圍著銅缸逗魚。屋內靜悄悄的,日光潑了沈澤川半肩, 他昨夜跟周桂等人才定下了黃冊入籍的詳情, 早上開始清點茨州糧倉的儲備, 秋天馬上就要到了,如果要跟茶州做生意, 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一番忙碌到了午後, 他趁著伏案的空隙,小睡了片刻。
不知多久, 人就醒了。
沈澤川仰身靠著太師椅, 抬指捏著眉心, 定了少頃,叫了喬天涯。
“半月前的土匪都已經回到了洛山,雷驚蟄有什麼動靜嗎?”沈澤川架起筆,在原先沒寫完的紙上繼續。
“有動靜也要晚幾日才能傳到咱們這裡, ”喬天涯自己挑了個椅子坐了, 說, “況且侯爺安排周詳,雷驚蟄回到洛山就是眾矢之的,他光是解決洛山內部的問題,就需要個把月吧。”
沈澤川沒說話,他寫著字,喬天涯覺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便說:“主子昨夜就睡了兩個時辰,晚飯以後還要去周府同他們書齋議事,趁著這會兒,休息休息也不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