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重響,丁桃整個背部落在地上,他疼得失聲,雙腳卻飛快地夾住了本子。歷熊已經攥緊丁桃的衣領,把丁桃再一次從地上拽到了半空,丁桃腿上用力,顧不得挨打,單手先接本子,下一刻再次被摔砸在地。
這一次丁桃沒忍住,嗆得咳了幾下,覺得胃裡的酸水向外湧。他抬腿盤上了歷熊的肩臂,翻身借力,把歷熊帶翻在地。歷熊的枷鎖被摔裂了,滾身起來,瞠目提拳,直衝向丁桃門面。半途忽然整隻手臂倍感沉重,眨眼間像是撞上了鋼板,那驚天的力氣竟然半點也衝不出去。
紀綱一手握了歷熊的拳頭,斥道:“退後!”
歷熊不願意,可是腿腳像是不聽使喚,竟然被這白發蒼蒼的老頭擊退幾步,才站起來的身體穩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紀綱拂袖,把丁桃從地上拉了起來。
丁桃把本子塞回懷裡,說:“爺爺!他打得我好疼!”
紀綱先把丁桃背上的土拍掉,說:“我早就跟你說,光用偷奸耍滑的那一套遲早要吃虧!適才上了身就該給他一記‘赤衝鬥牛’,你怎麼還猶豫了?”
丁桃委屈,擦了把臉上的汗,說:“他吃我糖,昨天還跟我稱兄道弟呢。”
喬天涯這才抱起手臂,靠著柱子衝費盛吹了吹口哨,說:“老費,你不行啊。”
費盛索性脫掉了髒兮兮的外褂,笑罵了句:“龜孫子來試試?這小子力氣頂了天。”
沈澤川略感驚訝,他見過力氣最大的人就是蕭馳野,不需要旁物相助,單靠臂力就能拉開重達百斤的霸王弓,單臂扛他上馬下河都不成問題。但即便是蕭馳野,在歷熊這個年紀也沒有這樣地可怖。
“你爹娘裡頭,哪個是邊沙人?”紀綱把丁桃拉到背後,上前幾步,問歷熊。
歷熊屁股摔得疼,枷鎖是沒了,可腳上的镣銬還在。他原本就不情願進來,又被費盛給套出了火氣,適才還被紀綱擊退了,眼看丁桃回到檐下有的是人哄,便一癟嘴,仰頭大哭起來,蹬著腿,說:“你們怎麼欺負人!”
沈澤川垂了袖子,對紀綱說:“這還是個孩子呢。”
紀綱察看著歷熊的肩背,說:“適才看他打架毫無章法,全是憑著這一身蠻力……倒有點摔跤的意思。小子,你跟我老實說,你爹娘裡邊是不是有個邊沙人?”
歷熊不理紀綱,他什麼也聽不進去,哭得格外難過。他打小就跟著雷驚蟄,如今沒有了雷驚蟄,他就像是被扔在街市上的小蘿卜頭,六神無主,無依無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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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被這哭聲震得頭疼,他昨夜沒睡好,站久了哪都累,便對丁桃說:“把你的糖再給他一些。”
丁桃更委屈了,他慢吞吞地在袖袋裡摸,最後扒出油紙,說:“……化了。”
喬天涯掐了枝掉在地上的花,咬在齒間看著歷熊直笑,邁過欄杆,蹲在歷熊跟前,揮了揮手,說:“哥哥給你把镣銬解了,叫人給你拿飯吃。你是想吃米,還是想吃面?”
歷熊打了個嗝,臉上的鼻涕晶亮,抽噎著說:“我吃肉。”
* * *
竹簾半吊,屋裡頭涼快。
歷熊一個人盤腿坐在小案前,用手抓著肉,大快朵頤。丁桃偷偷數著盤子,覺得自己都要數撐了。
“他娘多半是被邊沙騎兵擄走的女子,茶石河沿岸亂得很,早些年常出這樣的事情,端州守備軍也不想過境去追。”紀綱半側著身,端詳著歷熊,說,“但是這麼強壯的體魄,他爹恐怕也不是個普通人,不知道怎麼就落在了土匪手裡。”
“如果真有邊沙血統,被遺棄反而不奇怪。”沈澤川回想著歷熊剛才的力氣,說,“阒都案宗裡有邊境每年被擄走的人名呈報,端州最多,那些被擄走的女子若是懷了身孕,邊沙部也不願意養,會把人再扔回茶石河沿岸,但是原先的人家也不肯再收。”
費盛才換了幹淨袍子,見喬天涯沒吭聲,便說:“他要是恰好流落到了土匪手裡,那倒罷了,就怕是土匪專門養起來的。”
“那也不會,”紀綱微微搖頭,“你沒有見過邊沙人,他們與我們一樣,不是人人都能生得這麼魁偉。你看那離北鐵騎,入伍除了要求戶籍,還要求體格,但也沒有都像離北王那樣強壯。我是覺得這小子的爹不太像普通人,光是這份力氣,在邊沙騎兵裡也能謀個一官半職,但就我知道的那些緊挨著中博的邊沙將領裡,沒有這樣的人。”
“小子,”喬天涯喝著涼湯,說,“你肉也吃了,該回話了。”
歷熊嘴裡還有肉,沒空說話。他用眼睛看了一圈人,最後落在沈澤川身上,含糊地說了句什麼。
丁桃趴著半身,細聽了一會兒,轉頭對沈澤川說:“公子,他問你怎麼戴著耳墜子……公子想戴就戴啦,你怎麼這也要問……哦,你以前見過一樣的……不一樣?到底一不一樣啊……嗯嗯……公子的這個玉珠子才不是買的……你見過?”
歷熊咽下肉,顧不得擦嘴,看著沈澤川說:“我見過你,在茶石河的‘格達勒’!”
第127章 禿鷲
紀綱倏地起身, 說:“胡說!”
歷熊雖然被紀綱擊退了, 卻不怕紀綱,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有胡說, 我見過他, 在格達勒有他的畫像。大哥以前就住在那裡, 我記得可清楚了!”
費盛暗道不好,他自認為還沒有成為沈澤川的心腹, 有些事情不是他能夠坐在這裡聽的, 便馬上起身,說:“我看他也吃得差不多了, 主子, 我去跟廚房說一聲, 肉就不用繼續上了。”
費盛一退,沈澤川便請紀綱先坐,對歷熊說:“你仔細看,確定是我的畫像麼?”
歷熊兩指攥著拭嘴的帕子, 又端詳了沈澤川片刻, 遲疑地說:“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沈澤川心下微動, 撥了撥涼湯裡的勺子,垂眸說:“你見過的畫像是個女人吧。”
歷熊恍然大悟,說:“是了,那是個女人,你是個男人。”
沈澤川在短短一瞬裡有了許多猜測,他看著涼湯裡被攪動的酸梅, 回想起了周桂曾經說過的話,又想起了母親白茶,以及才回到敦州境內的雷驚蟄。
“‘格達勒’是什麼地方?”沈澤川不動聲色地問道。
* * *
“格達勒在茶石河以東,屬於邊沙境內。最早是中博響馬躲避中博守備軍追捕的暫居地,後來他們幹起了倒賣良家女的營生,被以我大哥澹臺龍為首的兩州守備軍給剿掉了,殘餘的人投靠了邊沙騎兵,當時遊蕩在此的是邊沙嘹鷹部。”澹臺虎仰頭看著猛穿越雲層,說,“雷驚蟄就是從那裡出來的,他離開朱家以後無處可去,想跟著中博響馬起家,便到了格達勒。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那裡沒能組建起土匪群,最後還是回到了端州,跟雷常鳴碰了頭,才開始發跡。”
“因為澹臺龍剿掉了格達勒的響馬以後,嘹鷹部就北上了,原先投靠他們的那批響馬也跟著北上了。”晨陽蹲在地上,搓了把幹土,“嘹鷹部現在是悍蛇部的後備騎兵,邊沙人的獵隼全部都由嘹鷹部馴養。他們最初在邊沙十二部裡的地位不高,相當於‘鷹奴’。可是在二十年前,嘹鷹部出現了一位‘俄蘇和日’。”
澹臺虎不是離北人,不知道這個稱呼的含義。
骨津在側解釋道:“就是‘英雄’。”
“你知道邊沙是由眾多部族組成的吧?”晨陽回頭,對澹臺虎笑了笑,“隻有出現過‘俄蘇和日’的部族才能被稱為十二部之一,巧合的是,咱們王爺和這位俄蘇和日是同年出生。王爺自落霞關建立了離北鐵騎,這位俄蘇和日在大漠徵服了嘹鷹、勾馬、長鷲三部,他憑靠著獵隼擊敗了北邊悍蛇部的老蛇王,從此成為邊沙自永宜年以來唯一一個統帥四部的‘大俄蘇和日’,也成為了離北的宿敵。”
澹臺虎吃了一驚,說:“難道是……”
蕭馳野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背後,仰頭飲盡水囊裡的水,系口子時接了句:“就是阿木爾。”
他們讓開路,蕭馳野踩上了土塊,看著遠處的鴻雁山。
“阿木爾是邊沙如今最有可能做大君的人,他有收服十二部的野心。”蕭馳野鼻梁高挺,在側頭時,有些陰影。他繼續說:“他組建了邊沙最強勁的騎兵,成為了有史以來攻入大周最深的人。老虎,你現在看到的邊沙騎兵實際上是由阿木爾更改後的邊沙騎兵。他把勾馬部的馬與嘹鷹部的獵隼結合在了一起,放低悍蛇部的高度,卻加快了悍蛇部的速度,並且完成了能和離北在空中一戰的布局。”
“放低了高度?”澹臺虎看向浪淘雪襟,說,“主子,離北的戰馬和悍蛇部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蕭馳野笑出聲,但是他笑容很淡,說,“一開始,老爹為了跟上悍蛇部的速度,在落霞關開闢了新馬場,不再使用來自鎖天關的戰馬。離北鐵騎現如今的戰馬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養育的,體魄健碩,都是鴻雁山下的野馬,也是悍蛇部曾經使用的馬種。可是後來阿木爾過早地覺察到了弊端,他認為同樣的馬種,離北鐵騎的負重能力更加強悍,一旦離北鐵騎卸掉鎧甲,悍蛇部的速度就不再是優勢。於是他拿掉了悍蛇部在鴻雁山的馬場,換上了勾馬部的矮種馬。”
浪淘雪襟甩著鬃毛,繞著蕭馳野吃草。
“我們在矮種馬身上吃過虧,”晨陽給澹臺虎比畫了一下高度,“勾馬部的馬讓離北鐵騎措手不及。”
澹臺虎不懂,他先後在燈州、禁軍裡待,但這兩支隊伍都不是騎兵主力,所以他不知道矮種馬有什麼強大之處。
“簡直快得驚人,”蕭馳野眼神微涼,他回憶著多年以前的驚鴻一瞥,“那些馬雄悍強壯,雖然體形矮小,但是耐力極強。勾馬部一直在跟邊郡打仗,外人不懂,認為陸廣白名不副實,不配位居天下四將,但是把別人放到那個位置上試試就知道了,他的步兵夜襲消耗的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騎兵,而是這世上最快的騎兵。啟東以成倍的兵力駐守南邊多年,卻始終沒有削弱勾馬部,就是因為追不上,這也是阒都不肯放陸廣白出兵的原因。當它們出現在離北的草場時,險些擊潰才成形的離北鐵騎,老爹增加的重量讓離北鐵騎成為了換馬後的悍蛇部彎刀下的獵物,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老爹選擇了繼續加重,把離北鐵騎變成了能夠移動的鐵牆。”
草原上的勁風吹拂,蕭馳野陷入了某種沉思。
“老虎,六年前邊沙騎兵能夠一口氣打通中博,跟阿木爾換掉了戰馬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他們如果仍然使用著以前在鴻雁山下的野馬,沒有辎重,就沒有耐力撐那麼久。這些馬不僅快,還皮糙肉厚,經過戈壁時根本不會緩下速度,配上擔任斥候前哨的獵隼,對於中博守備軍而言就是場滅頂之災。”
其實這也是中博兵敗案以後,蕭馳野輾轉反側的問題。他在離北時,跟著蕭既明打過仗,對於悍蛇部現在的構造記憶深刻,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他是老爹,當初面對這樣的勁旅,除了加重,還有什麼辦法?他期待大哥的回答,蕭既明對此的選擇是削薄了離北鐵騎的鎧甲,增強了離北鐵騎的機動性,但是蕭馳野不滿足。
他是貪婪的狼,他無法就此放棄離北鐵騎的優勢。
然而這並不是憑靠想象就能解決的問題,為此蕭馳野在進入阒都以前,選擇隨軍南下,親眼看過了中博的屠宰場,並且見到了陸廣白的步兵。
“我追不上他們,太快了。”六年前的陸廣白蹲在地上,給蕭馳野畫著圖,“但是邊郡很好,萬裡烽火臺能夠迅速傳遞消息,在晚上,我們就是‘囊’,隻要卡住了窄口,他們就不能進退自如,被截斷的隊伍落了下來,再快的速度也隻能成為無頭蒼蠅。”
左千秋也曾經說過:“阿野,‘攻是守之機,守是攻之策’①,天妃闕能夠屹立不倒的原因並不是作為將領的我有多麼強大,而是上天賜予了天妃闕足夠強大的地理優勢。但是天妃闕是被迫防守,因為我們的兵馬一旦走出去,就無法抵抗住邊沙騎兵的攻勢,我是畏縮在城門背後的將軍。這世上能以‘進攻’兩個字跟邊沙十二部較量的軍隊隻有離北鐵騎,我無數次告訴過你爹,永遠不要讓離北鐵騎成為真正的盾牌,那會讓大周徹底失去長矛。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將軍,記住機與策的安排,戰場是瞬息萬變的地方,一旦落入對方的快慢節奏裡,就失去了一切優勢。你要牢牢把握住機會,忍耐是必要的學習,有時候不痛不痒的一擊正是疲憊的開端,拳頭要砸在要害上。”
但是太難了。
蕭馳野還沒有想出比父兄更好的辦法,他甚至無法做到陸廣白那樣的遊擊,但是他忘不掉左千秋的告誡,並且深以為然——離北鐵騎不能隻做盾,他們歷經無數淘洗走到今天,不是為了沉湎於過去的榮耀。在蕭馳野眼裡,擊退邊沙騎兵很簡單,但是要擊退阿木爾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