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如約而至,長達三日的考試,我卻絲毫不懼。
胸有丘壑,口織錦繡。
我的底氣源自十六年日夜的苦讀勤學。
為了這一場考試,我已準備了十六年。
三日後,我長長籲出一口氣,竟覺身體疲倦,直直暈了過去。
醒來綠袖和穆桓守著我,一見到我睜眼,又哭又笑。
穆桓心疼道:「元元,你考中了,是春闱之首。但日後可不許再拿身體開玩笑。」
我並不意外,蒼白的俏臉蘊了一抹笑,哼了一聲:「也不看看我是誰。」
隻要,隻要我再通過殿試,便會是女狀元。
我不由腹腔激慨,好似離我所求,就差那麼一步。
但還未等到殿試,京城竟發生了大規模的飢荒。
14
飢荒來勢洶洶,竟沒有半分預兆。
京城一時人心惶惶,京郊也有無數難民湧入,皇帝雖命金吾衛開倉賑濟,奈何國庫長年虛空。即便是皇帝,即便是國庫,也承擔不起萬萬難民。
何況,京城的大半米鋪,早已被明韻若握在手中。
令我沒想到的是,明韻若竟會選擇搭棚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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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桓將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愣了愣,險些懷疑是真正的明韻若回來了。
但很快我又想明白了,她還是她。
明父是寒衣出身,做到京內官已是萬分之幸。
但倘若他能通過賑災,揚名立萬呢?
想來是這抹邪祟有曉天地的本事,預判到了飢荒,故而控制多間米鋪,替明父鋪路。
否則,她早已死透了。
京城中人人都叫明韻若觀音娘子,歌頌明韻若及其父的大恩大德。
穆桓將我帶去賑濟街口看時,我卻忍不住氣血倒流。
明韻若的糧,十之八九都分給了男子。
乞兒、小娘子、稚童,隻能分到寥寥無幾。
她抱著臂,在一旁冷眼觀望,甚至在一個小娘子求她多分些時,明韻若一腳把她踹開。
「你們能吃多少?女子天生力氣小,就吃那麼一點,還敢讓我分給你們!
「你們是不是想浪費食物?我警告你們,這些都是真金白銀買來的,每一個人都有份例!」
有女子天生骨架大,乞求哀憐,明韻若卻嗤之以鼻:「誰讓你長那麼胖?就當是減肥了。」
然而另一邊,有些男子一手精面馍馍,一手上好大米,甚至吃也吃不完。
我覺得可笑至極,手指握得很緊。
明韻若自然也注意到了我,她狠狠剜我一下,而後笑得嬌媚:「哎呀!其實呢,本小姐也沒那麼小氣,隻是鄭家的姑娘太過跋扈,讓我對嬌妻感到厭惡罷了。
「都說了女子當自強,但怎麼沒人聽呢?
「嬌妻就是嬌妻,遇見事情隻會往男人身後站。」
明韻若話中的暗示意味太明顯,又盯著我,大家伙又怎會不明白?
好些個婦人一擁而上,拿著掃帚就要往我身上打。
「你們放肆!」
穆桓一慌,徑直擋在我身前,死死護住我,竟沒讓我受一丁點傷。
也有女子冷漠看著我,眼神裡皆是憤恨。
我不禁打了個哆嗦,有些頹唐。
就在此時,一個小女孩卻衝了前來,哭著道:「你們別打神仙姐姐了!
「這位姐姐在城北也搭了棚子賑災,這位姐姐也是個好姐姐!」
眾人愣了愣。
手上動作也停了下來。
……
飢荒伊始,我便提出用米鋪裡的糧賑災。
穆桓自然沒有意見。
一向厭惡我的周氏,也點頭同意了。
兩間米鋪,都拿來賑災,雖少但足夠。
原來,也有人看見了我的努力。
我問明韻若:「你真要如此嗎?」
她卻抬起下巴,很是傲然。
「是。
「不僅如此,我還要拿著這次賑災之功,去和皇帝討一個恩典。
「你心心念念的春闱魁首,一定會是我的。
「謝儀修,你當初就該死。現在魁首被我奪走,你是不是很開心啊?哈哈哈!活,該!」
我漠然。
不再與她爭執,拉著穆桓轉身就走。
原來咎由自取,是這個意思。
15
明父救災有功,連升三品,走路都是春風得意,走到哪兒都要提一句:「吾兒慧極且善。」
眾人紛紛奉承。
論及女子春闱魁首一事,諸位大臣分為兩派。
一派認為,殿試雖然沒有舉行,但我高居榜首,故而理應折桂。
一派認為,女子最重要的是品性,而非才華。明韻若在飢荒之時,挺身而出,為百年難遇的奇女子。倘若不封她為魁首,又當封誰?
兩派爭執不下,皇帝頭疼極了,便詢問皇後應當如何。
皇後溫聲細語:「不如請兩位小姐當堂辯論。」
皇帝忖了忖,撫掌大笑:「妙!」
於是我和明韻若二人,在金鑾殿上,各爭魁首。
皇帝和太傅出的每一個題目,我都胸有成竹,對答如流。
言辭之精彩,談吐之得體,行為之大方,神態之從容,無一不令朝官稱贊。
反觀明韻若,一問三不知,竟是一個問題都沒回答上來。
但明韻若卻忽地跪著道:「陛下,臣女認為,讓謝儀修這個嬌妻做魁首,實在不可取。」
皇帝乍聞「嬌妻」這詞,來了些興趣:「哦?」
「謝儀修隻是寄居在晉南侯府的孤女,卻勾得世子爺非她不娶,其女手段可謂之放浪。
「女子監魁首,當為天下之表率。何謂嬌妻,便是遇事不決,隻會哭哭啼啼的女子,成日將夫君掛在嘴邊,實在難為表率。而臣女認為,謝儀修便是這樣的女子。
「陛下,女子當自強啊。」
明韻若言辭鑿鑿,頗有忠臣勸諫之感。
但,堂上所有人都靜默了。
我低著頭,無人發覺我唇邊溢出一絲笑。
明韻若,咎由自取啊。
男人當家做主的時代,又怎容你女子自強?
果不其然,皇帝的臉色十分難看。
明韻若猶沾沾自喜,滿臉期待地望著皇帝:「陛下,您說是與不是?」
皇帝騎虎難下,說是,他心裡不得勁;說不是,難道他要將天下女子都貶為嬌妻嗎?
正當此時,太監尖銳的聲音響起:「長公主到——」
16
卻見長公主身著朝服,滿面肅容地走進來。
「皇姐有何事來稟?」
長公主先讓人把明韻若和明父綁了起來,再眼眶盈淚,徑直跪下:「陛下,越郎以身殉國,今日剛發現的屍體。」
眾臣大震。
「明家的賑災,就是一場笑話!」
長公主先是沉聲怒喝,再轉為哀音悽悽:「陛下!驸馬發現了羌族蹤跡,一路追查過去,竟與明家有關。
「此次飢荒,也是明家所為。京郊雖旱,但不至於發生飢荒,是明家先行購買米鋪,哄抬米價,讓百姓們承擔不起,這才發生大規模飢荒。
「他們為的就是分去金吾衛的人手,削弱京城的巡邏。驸馬便是在與敵國探子交鋒時,不幸身故!
「而明家不僅趁機得了名,也從中斂了財,簡直禽獸不如!可憐我的驸馬……」
長公主越說越哀慟,竟嚶嚶啜泣起來。
舉朝哗然,議論不絕。
是啊,為什麼明家買了那麼多米鋪?如若誠心賑災,又怎可能拖了半個月,飢荒才結束?
無雹無害,又怎會無緣無故發生飢荒?
何況,骠騎大元帥以身殉國,難道作為大元帥的妻,長公主還會造假?
「果真如此?」皇帝又驚又怒。
長公主戚戚然,在群臣注目下,緩緩點了頭。
明韻若目眦欲裂,有深深的怨毒,也有絕望。
我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
鄭川便是因叛國論罪的,其中若沒有明韻若摻和,我是不信的。
隻不過讓他們獲取聯系,明韻若便會忍不住上鉤。
揚名立萬,滾滾生財。
她,不,配。
17
金吾衛去打探,元帥確實死了,且身中數劍。
也確實發現了敵國探子的蹤跡,且抓到個活口,供認不諱與明韻若有往來。
皇帝țŭ̀ₐ大怒,下旨抄了明家。
至於長公主殿前失儀,也是因為失去丈夫,心死如灰,才會激得上殿綁了明韻若。
一時間人人感慨。
觀音娘子原來佛口蛇心。
簡直不堪為人!
離宮前,我對著長公主笑語嫣然:「怎的,舍得動驸馬了?」
長公主撇了撇嘴:「不然呢?雖然他活好,但誰讓他想上諫取消女子監。」
她眯了眯眼,意味深長道:「留給我們的時間少,機會也不多。驸馬聰慧,發現了我們的意圖, 他可以寵溺我, 疼愛我,甚至可以讓我踩在他的頭上。
「但他不允許女子與男子平起平坐, 這便是他們天生的默契。」
「總有一天,皇帝也會發現的。」
「你怕不怕,穆桓會發現?」
「不怕。」
我和長公主對視一眼, 相笑起來。
發現了,便殺了。
如此簡單。
18
因明家一事太過駭然,故而春闱挪至秋末, 我依舊奪了榜首。
殿試時, 皇帝欽點我為女狀元。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城。
何其風光。
穆桓請了旨,想要求娶我。
皇帝允了。
剛考中女狀元,便將我囚於後宅,皇帝自然樂意。
我嫁給穆桓那日, 周氏隻淡淡道:「同為女人,我看得出來你的心是好的,但不在桓兒身上。他蠢, 看不出來。可我為人母,必不會讓你傷他害他。」
我恭恭敬敬奉了杯茶。
「儀修自然不會傷害他。」
周氏盯我許久, 才飲了我的茶。
「希望你說到做到。」
我乖順道:ŧũ̂⁶「是。」
成狩十三年, 大趙有了第一位女狀元。
成狩十七年, 帝崩於寢,年十三歲的太子登基,太後一同垂簾聽政。
同年,女狀元開始出入朝堂, 始封為六品官員。
成狩二十年,我因治水有功, 連升兩級。朝官本有異議, 卻都被太後壓了下去。
成狩二十二年, 我擔任女子監院判, 並在京城建立了女學, 勵志於平民之女入學。
但效果甚微。
畢竟讀書一事,對於普通人家已是千難萬難,何況是女子?
但我們不急,因為有了第一間女學,以後還會有第二間, 第三間。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
我們一代人做出了貢獻, 自有下一代人前僕後繼。
在我六十歲時,已成為大趙第一位女太傅。
穆桓的身體漸漸不好,有時痴呆起來, 竟忘了我是誰。
夜裡風寒, 他的病忽然來勢洶洶, 緊緊握著我的手,嗫嚅好半天,我才聽見他微弱的聲音:「你……你可……後悔嫁……給我?」
我微微一笑。
「不悔。」
他瞪大了眼, 唇邊帶著幾許笑意。
他好似還想再問些什麼,我微微一笑,合上了他的眼。
「愛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