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的嘔吐後來稍有緩解,湯藥是蕭馳野一點點喂進去的。沈澤川每一次有昏睡不醒的徵兆,蕭馳野就會說那句“蘭舟在哪兒”,仿佛帶著莫名的力量,能把沈澤川一次次叫回來。
蕭馳野原先還會抱著沈澤川打個盹兒,可是隨著後幾日陸續死了幾個人,他夜裡也不敢再睡,隨時聽著沈澤川的喘息。
第九日,遮雨棚下又死了兩個人。屍體不能放,也不能埋,蕭馳野交給了葛青青處理。
葛青青帶人把屍體收拾出去時,喬天涯正蹲在爐邊扇火。他一邊看著藥,一邊想著事兒。
“總督等著喂藥,”小吳過來問,“好了嗎?”
“官溝已經挖通了,今日不急,叫總督再等等。”喬天涯添了兩把柴,把蒙著口鼻的巾帕挪開,說,“你盯著點總督,他日日挨著我主子,要是也染上了,這邊也餘不出藥了。”
“永宜年落霞關鬧過瘟疫,王爺當時帶人處理,也沒染上。”小吳蹲下身等著,說,“我聽離北的哥哥們講,蕭家是天命欽點,那體魄,不是尋常人。”
“澹臺虎也身強力壯,不照樣說倒就倒?”喬天涯說,“多留心也沒壞處,你早上的藥喝了嗎?”
“喝了。”小吳老實地說道。
“澹臺虎今日怎麼樣?”喬天涯動了動略麻的腿。
“從昨兒開始就不吐了,”小吳說,“晨哥說是他身體強壯的緣故,而且咱們發現的及時,藥也供得足,又有太醫一步不離地照看,沒事的!”
“人沒清醒就不能掉以輕心。”喬天涯似乎一直在想著什麼,他把扇子扔給小吳,“你給哥哥看著火,我要跟他們談談正經事。”
說罷起身往遮雨棚走。
遮雨棚掀著一半簾子,喬天涯鑽進去。裡邊昏暗,卻不潮湿,床褥也很幹燥,有太醫院的雜役每日換洗。他見蕭馳野正在跟澹臺虎說話,便等了一會兒。
蕭馳野側頭,說:“怎麼了?”
喬天涯自個兒掀袍,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了,說:“跟你談點要緊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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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摩挲著扳指,好整以暇地瞧著喬天涯。
喬天涯說:“這病在太醫院和錦衣衛都有記檔,你看過嗎?”
蕭馳野頷首。
“丹城發病的原因你清楚嗎?蕭……總督,”喬天涯差點又把蕭二喊出來,及時改了口,“我主子病前在這兒查過錦衣衛的記檔,有些事情專門讓我記下了,我這幾日一直在想這病,但是主子他還沒清醒,我隻能和你談。”
“蘭舟說什麼?”
“說這病來得不尋常。”喬天涯撐著膝,衝丁桃打了聲哨,“給總督背一遍丹城疫病的詳情,你小子過目不忘,還記得吧?”
丁桃想了須臾,說:“永宜年丹城發病,是夏天。太醫院下派人隨同錦衣衛去查看,發現這疫病蹊蹺,查了一番後才知道,原來那場地後頭是亂葬崗,又髒又亂沒人收拾過,開春前扔的屍體泡後邊泡得發臭,前頭還開著熟食鋪子。當時天熱,蠅蟲亂飛,那開鋪子的店家先病倒了。起初沒人留意,他自個兒疑心是風寒,抓了些藥繼續開鋪子做生意。哎呀!那些熟食賣出去,又跟著病了一片,丹城州府才覺察不對。”
“亂葬崗麼,扔的什麼人都有,興許正好有帶著什麼病的,或是被什麼野物咬過的,恰好又泡爛了,叫蠅蟲叮咬分食,人挨得近,自然容易中招。”太醫收拾著箱子,說,“那會兒可不容易,丹城封了半年,死了好些人。咱們這次是走運,發現得早,又有經驗,所以防備得及時。”
“是這麼說,但阒都怎麼就發病了呢?”喬天涯說,“東龍大街低窪區確實讓臭水泡了,有人生病,是預料中的事情,可東龍大街沒有命案。我說句實話,總督也別覺得冒犯,在東龍大街,染花柳病才是正常事,這次怎麼那麼奇,起的是丹城疫病?”
太醫識趣,尋了個理由出去了。
“丹城疫病到底沒有一個確切的發病說法,”晨陽想了片刻,說,“這次又坍塌又大雨,大家都在水裡,興許……”
“疫病太多了,”喬天涯說,“好比落霞關那年發的是鼠疫,河州就發不起來。各地情況不同,不能一概而論。鄙人疑心病重,明人不說暗話,我覺得這病不是從東龍大街開始的,而是從——”
喬天涯拇指上抬,指著屋頂。
棚內岑寂,旁人多少都變了色。
喬天涯笑一聲,說:“不巧麼?天人下凡就遭難,避坑落井防不勝防,這幾日宮內都沒往外邊傳消息。總督,官溝通了,水下去了,可這事兒我怎麼看著像才開始?”
“天宮住的都是仙人,”蕭馳野緩慢地說,“仙人惜命,不敢這麼玩兒。你說的這種可能,隻有走投無路、孤注一擲的人敢做。”
“那就不知道了,”喬天涯說,“司禮監現在缺了能掌管二十四衙門的大太監,許多事情,反而處於無人督查的混亂中。要是真的有人帶了什麼進去,糊弄一下就能過去。咱們禁軍和錦衣衛,全部是外兵,對裡邊鞭長莫及,但我覺得這事兒不防不行。”
李建恆為什麼會出宮,僅僅是為了玩兒嗎?他不久之前才經歷過行刺案,又不是膽大的人,他怎麼敢偷偷溜出來?除非是有人教唆。
奚鴻軒如今什麼事兒都會和沈澤川商量,這次遇險,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此刻還躺在床上命懸一線,那麼是誰教唆了李建恆,又讓藕花樓恰好塌了呢?
蕭馳野沉思不語。
他直覺不是太後,因為李建恆如今已經有了孝敬她的勢頭,這對她而言正是重振旗鼓的時候,她絕對舍不得李建恆現在死。
那還有誰?
這次不是嚇唬李建恆,而是真的想要李建恆死。可是李建恆若是死了,對誰有好處?
簾子又被掀起來,太醫探頭歡聲道:“總督,鎮撫大人醒了!”
蕭馳野倏地起身,幾步邁出去,進了屋子。連日昏睡的沈澤川半睜著眼,蕭馳野輕聲蹲在床邊,注視著他。
沈澤川抬指,虛虛地撫了蕭馳野的眉眼。蕭馳野一把抓了他的手,摁在自己的面頰。
“摸啊,”蕭馳野湊近了,啞聲笑,“給你摸。”
第67章 共枕
沈澤川有點愣神, 被蕭馳野的胡茬蹭得掌心發痒。他望著蕭馳野, 說:“……扎手。”
蕭馳野說:“摸著不舒服嗎?”
沈澤川說:“舒服。”
兩個人隔著點距離,卻又像是沒有空隙。蕭馳野髒兮兮的, 這幾日都沒空收拾, 如今挨著沈澤川, 也沒顧及,由著沈澤川摸。
晨陽把著門簾,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 想容別人進去,又沒聽見蕭馳野的準許, 便帶著一眾侍衛卡在門口, 個個觀天望地, 發呆愣神。
“摸得勁了麼?”蕭馳野忍不住笑出聲。
“差點意思,”沈澤川唇線緊抿,在蕭馳野耳邊輕聲說,“扎得我好疼。”
“哪疼?”蕭馳野偏頭, 用額抵著他的額。
沈澤川望著他, 眼眸像霧氣湿化了的山湖, 把那點意猶未盡的勁兒給擱在裡頭,在對視中盡數露給蕭馳野瞧,連眼角都含著若有似無的情。
蕭馳野忽然蓋住沈澤川的眼睛,頓了片刻,說:“這會兒撺掇我不是時候吧。”
沈澤川說:“想哪兒去了?就是看看你。”
“不給看,”蕭馳野說, “回去看。”
外邊的晨陽咳了幾聲,提著聲音說:“主子……”
蕭馳野挪開手掌,站起身,說:“進來。”
晨陽才掀開簾子,大伙兒魚貫而入。
* * *
沈澤川靠著枕,披著氅衣,一邊喝藥,一邊聽他們講述近日詳情。待喬天涯說完了,他凝神沉思片刻,說:“不錯,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蹊蹺,我也疑心藕花樓的坍塌不是偶然,而是借著東龍大街官溝堵塞一事蓄意為之。”
“皇上登基不過半年,如今百廢待興,正是所有人時來運轉的好時候,”蕭馳野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誰舍得他死?”
這也是沈澤川想不通的事情,他喝完了藥,把碗遞給喬天涯,說:“宮中的事宜我們不好查證,須得有個合適的人在裡邊才行。”
司禮監的秉筆太監空懸無人,始終不是個事情。因為宮內事宜蕭馳野和沈澤川都無法插手,那是太後的地盤,將來要起用誰,也是太後說了算。但聊勝於無,如果有個內應,也總比兩眼一抹黑要強上許多。
沈澤川想到這裡,突然問:“上回你要查香芸,可有查出什麼?”
蕭馳野說:“忙忘了,骨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