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降了些雪霧,餘小再還在垂頭看魚簍,沒留意他們倆人。
沈澤川看著蕭馳野,蕭馳野用拇指不經意般地擦了擦右耳,沈澤川當即轉開目光。
餘小再受寵若驚,又說:“這怎麼使得……”
“怎麼,”蕭馳野拍了餘小再一把,說,“難道都察院連這幾條魚也要當作賄賂?”
餘小再連忙說:“那也不是……”
“日後常來。”蕭馳野讓開身形,“晨陽,送一送。”
餘小再莫名得了謝,出了門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沈澤川都快要上馬車了,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右耳垂,覺得這裡被混球揉壞了,燙得人心煩。
* * *
傅林葉在禁軍的辦差大院,他蹺足而坐,邊上候著的是孟瑞。孟瑞見他茶吃了一盞又一盞,還不挪動屁股,就知道他今日一定要扒出點東西才肯走。
孟瑞心裡膩味,面上卻不露分毫,好茶繼續給他上,笑說:“禁軍的賬簿傅都御史大人看過了,各位戶部老爺也算過了,還有什麼要查的,大人盡管與卑職說。”
傅林葉老神在在地說:“賬簿這東西,須得翻來覆去地仔細核對,保不準哪兒就漏了錯了,急不得,再看看。”
魏懷興說蕭馳野近年來修葺大院、擴建校場的事情說不清楚,實際上在禁軍賬簿裡非常清楚。傅林葉知道蕭馳野不好查,但他必須得從清水裡攪出點東西來,否則對著魏懷興,他交不了差。況且以前李建恆護著禁軍,對上蕭馳野,大伙兒都情願輕拿輕放,基本沒事不參他,但此次李建恆顯然是厭棄他了。依著風向,這會兒也該讓蕭馳野吃點苦頭。
戶部跟來的人把算盤都打得噼裡啪啦,堂子裡掌了燈,個個聚精會神地鑽究賬簿,恨不能把每條賬目都給算個七八百遍。
沈澤川到時,在廊下還看見了澹臺虎。他沒作聲,喬天涯易了容扮成個錦衣衛跟在他後邊一道進了門。
堂裡的算珠撥動聲不絕於耳,傅林葉擱了茶盞,起身迎沈澤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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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與他行了禮,兩人一同上座。
傅林葉說:“府院查得還順利?”
沈澤川說:“叫蕭二耽擱了許多時間。”
傅林葉心想果然如此,嘴上關切地說:“他可動手了?那混子,最是霸道,這一回辛苦鎮撫大人了。”
沈澤川心想動手了,但跟你沒幹系。他也笑,說:“不打緊,為了皇上辦差,這點苦頭還吃得起。蕭二原本不許我查院子,虧得餘大人也在,好說歹說把人給勸住了。”
傅林葉似是要替他出氣,恨道:“我們是受皇命辦事,他蕭二想攔就攔,既沒將你我看在眼裡,也沒將皇上看在眼裡。”
沈澤川看向堂內,說:“大人這裡還沒有查完麼?”
傅林葉說:“查完了,但總要多稽核幾次。你也知道,賬簿這東西,最容易造假。”
沈澤川聽出他的意思,頓了片刻,說:“大人乃此次搜查的主官,我便對大人唯命是從。”
傅林葉笑而不應,與沈澤川吃了一會兒茶。待到子時三刻,新核完的賬簿就呈到了跟前。
傅林葉翻了翻,忽然問孟瑞:“去年開春,宮裡邊敕建寺廟,工部把運輸重任委託給了禁軍。但後來那廟沒建成,總督還堵在戶部要過銀子是不是?”
孟瑞說:“不錯,那銀子一拖拖了好幾個月,都是禁軍的血汗錢,總督著急,親自去要的。”
傅林葉合了賬簿,冷笑著說:“當時國庫開支還沒有算清,司禮監也不敢隨便批,總督是怎麼要到銀子的?”
孟瑞說:“我們禁軍沒拿銀子,當時是由戶部主事王憲做主,把泉城進來的一批絲給了禁軍,禁軍折兌成銀。這筆賬在簿裡也有記載,來去清楚。”
傅林葉忽然一拍桌面,震得那茶壺也跟著“哐當”一下,若非喬天涯眼疾手快給扶住了,得倒沈澤川一腿茶水。沈澤川在座上含笑如故,等著聽傅林葉的後文。
這筆賬是開春的賬,那會兒沈澤川還在昭罪寺裡邊待著呢,但他知道這筆賬。這筆賬最終能解決,實際上不是因為王憲,而是因為薛修卓。當時還是戶部都給事中的薛修卓出面調和,用泉城絲給蕭馳野結了賬。
沈澤川手指輕叩著膝頭,心道。
這筆賬是個漏洞。
果不其然,傅林葉擺足了威風,質問孟瑞:“這賬簿上寫,當時一共撥給禁軍六百六十絲,你們記的是下品泉絲,但阒都庫檔上記的可全是上品泉絲!這一上一下一字之別,差的卻是四千兩銀子!本官問你,這四千多兩銀子去哪裡了?”
孟瑞反應極快,有條不紊地答道:“當時撥來的,確實是下品泉絲。東西由戶部出調,調令手諭上都寫的是下品泉絲。”
傅林葉一摔賬簿,說:“那是當然了,王憲麼,早跟你們串通一氣,他在調令手諭上寫著下品泉絲,可庫檔上所記明明拿出去的是上品泉絲。蕭馳野給王憲許了什麼好處?能叫他做這樣的假令!”
孟瑞一驚,說:“空口無憑!傅大人,僅——”
“我看禁軍就是個搓油水的簍子,蕭馳野靠著你們發了家,這些年他混在東龍大街上醉生夢死那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前有王憲狼狽為奸,後有袁柳諂媚供桃,蕭馳野背著皇上聖恩,幹的都是中飽私囊的勾當!”傅林葉獰笑著,“鎮撫大人,瞧見沒有?這天字第一號紅人,就是個天字第一號貪賊!今夜你我再深查一番,這等爛賬必定還有不少!”
沈澤川看著傅林葉,看得傅林葉發憷,說:“此事與行刺案無關,不在我此番職責範圍內,便全由大人做主。”
傅林葉本意是拉著沈澤川下水,見沈澤川不上套,便有些踟躇。可此事稟上去確實也算件大事,這份功勞他又不肯丟,當下心一橫,拍案道:“再查!今夜給本官把禁軍歷年賬簿全部查個千百遍!”
沈澤川忽而一笑,移開了目光,坐在椅上吃茶。他面上有笑,心卻逐漸下沉。這筆賬若非有薛修卓參與,他都未必會注意到,隻怕蕭馳野自個兒也已經忘了。
難道薛修卓從那時起便已經在提防禁軍了嗎?
沈澤川沉默著,吹了吹茶沫。
第56章 吹火
禁軍辦差大院的燈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戶部的人一個個算得頭暈眼花, 最終把有問題的賬目整理出冊,遞交到傅林葉手中。
沈澤川都看了, 傅林葉轉手附上奏折, 與行刺案進度一起呈到了李建恆案頭。
內閣在御前共商此事。
傅林葉說:“皇上, 嘗鼎一脔,由此案可以看出, 蕭馳野貪賄已久。這幾年他把持禁軍大權, 怕是還有許多像這樣的假賬。如今國庫開支吃緊,地方逋欠稅銀的情況也層出不窮, 留著這等人在跟前, 就是厝火積薪, 恐害社稷!”
孔湫也看過了冊子,卻說:“行刺案懸而未結,此時確實不宜再節外生枝。臣以為,受賄案可以延後待查, 此刻必須著重於行刺大案。”
“奇怪, ”魏懷興嗤之以鼻, “都跟他蕭馳野有關系,為什麼要分開查?不如拔蘿卜帶出泥,趁此機會一起斷個清楚!”
孔湫絲毫不為之所動,說:“這案子已然偏離了要點,我看諸位不是想要查誰是行刺主謀,而是想要借此機會鏟除異己!”
傅林葉立刻反唇相譏:“受賄案是順藤摸瓜查出來的, 怎麼孔尚書查是查案,我等查就是攻訐?都察院職在督察二字,如今我彈劾他受賄,錯了嗎!”
孔湫說:“王憲沒有受審,受賄案全憑你一人之言就能下定判決,那以後還要什麼三司會審?不如就由傅大人獨自拍案裁決嘛!如今刑部要追查的是魏大人所呈供詞是否屬實,這一夜過去,我人證還沒有審查,你們就要急著定罪。他若當真有罪,急什麼?要判也得按規矩按章程判!不然國之律法何存!”
他們三人在御前吵起來,李建恆插不上嘴,就隻能看向海良宜。海良宜坐著側耳聽,待聽完了各家之言,稍稍點了點頭。
李建恆趕忙說:“閣老如何看?”
“閣老怎麼看,”沈澤川擺玩著銅板,“自然是駁回受賄案的折子。海良宜刻板久了,誰都把他當作是直來直去的孤臣,可他是扳倒花思謙扶正李建恆的第一人,他若還沒看出點什麼才奇怪。奚鴻軒等人,想把他當作此次的行事盾牌,殊不知閣老也是久坐釣魚臺,一直看著呢。”
“你做得好,”齊太傅坐在小幾另一頭,“沒有阻攔傅林葉,反倒任由他做主,這功勞就是他獨個兒的,他必定會急不可耐,不情願再等個好時機,馬上就想呈上去以求誇贊。海良宜在那場御前攻訐裡已經有了預感,如今必定已經猜到是哪些人想要拿掉蕭馳野。”
“因風吹火,這火燒得還不夠旺。”沈澤川說,“別說蕭既明,這火連蕭馳野也燒不動。泉城絲的案子,要認真查起來,就是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糊塗賬,眼下重要的不是翻清楚,重要的是讓皇上心怎麼偏。”
“不錯,吊牌訓斥看似嚴重,實則隻是流於表皮的敲打,皇上決計還沒有拿掉蕭馳野兵權的念頭。”齊太傅執子沉吟,半晌後說,“你得讓他保持,萬不能讓他真起了拿掉蕭二的心,否則就算此次小勝,埋下的也是大患。”
沈澤川把擺好的銅板推亂,再一個一個地重新疊起來,樂此不疲,說:“海良宜把持內閣,雖然重用了世家出身的薛修卓等人,卻又興辦太學,提拔寒門小臣。先生,他是想循序漸進,慢慢與世家對峙,僅憑這一點,他也不能讓蕭二倒。”
“蕭家不慌不忙,便是明白這些原因。蕭既明坐視不理,為的是讓這一次的戰場僅限於阒都之內,不挨著離北半點,這樣才好解決,這樣蕭二才能少些後顧之憂。”齊太傅下了子,說,“大伙兒如今都興高採烈地落井下石,皇上現在還在氣頭,把蕭二想成不忠不孝不義的人。但等到火足夠大了,就是物極必反,皇上就該一改現狀,反倒要可憐‘孤身隻影’的兄弟了。”
* * *
李建恆有幾日沒見著慕如了,行刺案以後,他晚上睡覺一定要把周圍照得亮堂堂的。內宦一概不許踏進寢殿,如今都是宮女在內侍奉。
今日又大雪,海良宜身體抱恙,不能靠近御前。李建恆讓太醫院跟去府裡給好好看一看,又賜了好些補藥給他,再三保證自己會如常苦讀,不會落下學業。
明理堂得了清闲,李建恆翻了幾頁書,便覺得腰酸背痛。他起身看窗外,見雪如碎絮滿天飛,忽然來了興致,喚宮女給他穿衣披氅,要出去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