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一邊給他解釋:「妹妹的工作很忙,等不忙了就回來了。」
也不知道哥哥真的聽懂了沒有,他隻是說著:「好,回來。」
等我好不容易忙了一個星期,連忙找了沈楊告假:「我哥哥腿斷了,我得回去看他。」
「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他顯然在吃醋。
「這個項目結束了,我可以休息一段時間了。」
我和沈楊說了一會話就準備掛了電話。
結果我手滑,沒點到掛斷鍵。
卻聽見對面又有一個男聲:「你女朋友?」
「對啊,煩死了。」沈楊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冷漠,「她那個什麼智障哥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死,真的是煩死了。」
「放心,聽說他們這種病活不久的……」
13、
我回家的時候,看見哥哥隻能坐在輪椅上在家門口曬太陽。
我一時半會,突然有種近鄉情怯的心理。
我看著發呆又無所事事的哥哥,想到了小時候。
那會哥哥走路不穩,是媽媽拉著他一步又一步地練習。
有時候媽媽顧著他,就顧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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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又摔得膝蓋破了皮的時候,我想到別人和我灌輸的思想,哭泣地和我媽理論:「你就是重男輕女,隻喜歡哥哥。」
媽媽無論如何解釋我都不信,甚至大哭著跑出去。
這一次,在媽媽找到我之前,我遇到了別的小朋友。
有小男生看著我哭邊嘲笑我邊大聲喊:「一個傻哥哥,一個哭鼻子大王,羞羞羞。」
還有的大喊:「不能和她家人玩,玩久了要變傻的。」
媽媽為了找到亂跑的我,不得不把哥哥一個人反鎖在家。
這一次她找到我她直接狠狠揍了我一頓。
我哭得冤枉,回家卻看到了哭得比我還慘的哥哥。
哥哥這時候也小,他非常依賴人加上極度缺乏安全感。這次因為我跑出去,媽媽不得不把他一個人鎖在家。
他以為媽媽不要他了,一直哭著拍門喊媽媽,各種跌跌撞撞,弄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我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特別是看到哥哥哭得止不住的抽搐和憋紅的臉頰。
媽媽安撫著哥哥,過來教育我:
「我更關心哥哥,是因為他的確更需要我們的關心。如果我不好好教他走路,以後遇到欺負他的人,他該怎麼跑得快?」
我心裡一滯,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媽媽也哭了。
她一定很傷心。
我看她一直抹著淚的模樣,這才反應過來,媽媽根本不是超人,照顧我們兄妹倆已經夠累了,而我卻還這麼鬧騰。
哥哥卻比我更懂事,還知道安慰媽媽:「媽媽不哭。」
我走上前拉著哥哥:「哥哥,對不起。」
哥哥原先是個餓了肚子就會發脾氣的人,這一次卻努力說著:「妹妹不哭。」
可他自己鼻子下面還掛著鼻涕泡。
他大概,永遠都不會怪我。
過去和現實的交替,讓我一時間有些恍惚。
我走進了曬太陽的哥哥,蹲在了他的跟前:「哥,我回來了。」
也不知道為什麼,說完這句,看著他看我欣喜的眼神,我就忍不住流了淚。
我摟著他,擦了擦眼淚。
他手足無措。
過了半晌,這才蹩腳地唱:「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
他居然連我嬰兒時期哭鬧時最喜歡的歌都記得。
「對不起,我來晚了。」
14、
「哥哥,你是不是知道沈楊什麼事?」
我這樣問的時候,我哥正拉著我給我看他的新玩具。
「沈楊不好。」他又說了一句。
「為什麼不好?」
「他說你不好。」
他來來回回還是那麼兩句,猜測下來估計是沈楊說我壞話的時候被他聽見了。
「他說什麼了?」
哥哥突然豎了一根手指,放在嘴邊:「噓,他不讓我說。」
我神情緊張:「哥哥,沈楊是不是欺負你了?」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我不想和他玩。」
「好。」我點了點頭,「我和哥哥玩,再也不和他玩。」
當晚爸爸也看出來了異常,他試探著問我:「你和沈楊是不是鬧矛盾了?」
我搖搖頭,有些無奈:「我想和他分手。」
準確地說,我要讓他滾蛋。
我沒有說他在背地裡嫌棄哥哥和吐槽我的事,爸爸聽到了隻是點點頭:「想好了就行,你還年輕,就是一輩子不結婚,爸爸也可以養你。」
他甚至連問都沒有問過緣由一句。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爸爸,你為什麼沒離開我和哥哥?」
這個問題壓在我心裡很久了,久到我有些喘不過氣。
前幾年,我連提及都不敢,生怕提醒了爸爸還有離開我們這條路可以選。
「傻孩子。」他摸了摸我的頭頂,「我答應過你媽媽,要好好照顧你們。你們媽媽這輩子太苦了。」
「可是我覺得爸爸你更苦啊?」爸爸為了養了我們這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他甚至就這樣一個人一輩子。
「沒有你媽媽,也就沒有爸爸。」他笑著說,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中。
「爸爸最早和同鄉合作開了個小店,生意也不錯,賺了不少錢。結果錢全被同鄉卷跑了。
「爸爸那會感覺天塌了,連活著的希望都沒了,是你們媽媽幫助了我,勸導我,讓我又有了重新開始的信心。」
原來媽媽不僅在我眼裡偉大,在爸爸眼裡也偉大。
「你們媽媽去世之後,我時常在想,你和哥哥怎麼辦。」他嘆了口氣,「哥哥是個懂事的孩子,我還記得那天他找到我,說他很乖的,他可以少吃點。」
哥哥比我想得還聰明。
甚至聰明得讓我絕望。
再後來,我並沒有執著地找一個對象。
在我三十五歲的年紀,繼父因為積勞成疾也去世了。
從此以後,我們又沒了爸爸。
我以為兄妹的相依為命,某一天也突然被打斷了。
趁著我上班的功夫,哥哥吃了很多藥,藥物中毒送到了醫院。
15、
哥哥是搶救回來了,但是他身體極度衰弱。
「哥哥,你為什麼吃這麼多藥?」
我逼問他很久,他隻是躺在那裡一句話不說。
「這藥沒有糖衣,吃起來也不甜,你不會當成糖的。」我耐心地開導,「哥哥,我知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
哥哥像是有了心結,死活沒有說為什麼。
我眼淚止不住地流:「所以,哥哥討厭我對吧?媽媽爸爸都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
我甚至帶上了自嘲:「所以,我不應該叫李怡,我應該叫貽笑大方才對。」
「或者哥哥,應該是我去死對不對?」
哥哥一下子慌了神,他本就無法聚攏的眼睛看得出慌張:「媽媽說,妹妹的怡,是怡然自樂和心曠神怡的怡。」
難為他居然記得這樣的詞,甚至沒有一絲猶豫就說出了口。
「那你為什麼不想要我?想要死都不想見我?」
他最終抵不過我,說了讓我揪心一輩子的話:
「媽媽說,如果隻有我和妹妹,妹妹會很辛苦。」
「我答應媽媽,如果她走了,我和她一起走。」
16、
我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我曾經的埋怨像是一個巨大的包袱,壓得我現在直不起腰。
而我的良心像一把刀剜著我的心口。
我從小到大都認為媽媽隻對哥哥在意一直忽略了我。
可現實對哥哥多殘酷啊?
每次聽到有人問及媽媽為何沒有產檢,媽媽總會眼眶微紅地解釋:「產檢都做了,但是沒拼過概率。」
也有人問及媽媽後不後悔。
媽媽曾經說過她是後悔的。
她並不後悔有哥哥這樣的孩子,但是卻後悔讓哥哥以這種不健康的身體活在這個世上,他甚至沒有機會去好好體會這個世界,身邊就就充滿各種惡意。
她也後悔,讓我這樣的妹妹有這樣的哥哥,像是一輩子的枷鎖。
可是到底誰做錯了?
媽媽沒有錯,哥哥沒有錯,我也沒有錯。
哥哥雖然是個唐氏患者,但是他努力地學著生活,努力讓生活自理,他已經很乖了。
可他唯一的出路還是:還不如死了也不要給妹妹帶來麻煩。
他的一輩子就像是一個麻煩一樣。
可真正的麻煩是這個對他不公的社會。
我突然想到小時候的一個午後。
他走路還不穩,碰倒了身邊的小椅子。
小椅子吵醒了在一邊午睡的我。
他哭著和媽媽道歉:「對不起……我錯了。」
迷迷糊糊的我,看著媽媽摸著他的腦袋說:「哥哥沒有錯啊,為什麼要對不起呢?你的膝蓋是不是摔疼了?」
可能在哥哥眼裡,他就是一個錯誤。
從出生開始。
這輩子,我總在和他說對不起。
可我總覺得,我依然欠他一個對不起。
17、
我剝了蝦放在面前的碗裡。
這是我的四十歲。
也是哥哥的四十歲。
「你也愛吃蝦, 可你每次剝了都丟我碗裡。」
「哥哥, 你大概沒法理解, 你從來不是我的累贅。」
「小時候,我躺著午睡, 你會給我扇扇子。」
「大了, 我哭泣, 你會給我偷偷塞糖果, 還會唱歌給我聽。雖然你唱得並不怎麼好聽。」
「我考試沒考好, 你會誇我好厲害, 你都不認識幾個字。」
「我被媽媽責罵, 你會衝過去說是你犯的錯。」
「你的腿被狗咬過之後總是疼吧?可你從來沒有抱怨過。」
「哥哥, 我該如何謝謝你。謝謝你來過我的身邊?」
我摸了摸墓碑上的那個名字。
【李夢】。
媽媽給他起這個名字的時候,真的是希望他充滿了夢想吧?
他答應我好好活著,這個無論多大永遠一臉童真的人,在他三十六歲的時候, 肺心病, 糖尿病, 痛風,牙齒掉光, 全身浮腫,各種疾病纏身。
僅僅兩年, 他就去世了。
他去世後我整理他的遺物。
他的本子上,除了我的名字, 他還學會了畫糖葫蘆。
我突然真的成了一個人。
其實也不是一個人。
我找到了和我真正合拍的人。
我回頭又看了看遠處,他在海邊, 也在我的身邊。
哥哥在最後沒有辦法起身的時候, 突然和我說:「大海是什麼樣啊?」
我當時就想著訂票帶他去海邊, 我想著就是推著都讓他看一看真正的海,吹一吹海風。
可他又說:「不去不去, 太遠啦。」
後來他去世後,我私自做主,為了讓他看看海, 在有關部門登記,給他的骨灰安排了專門的海葬。
而給他立的墓碑,承載的隻剩下我對他的思念。
如果生活是場電影,每一個鏡頭都無法替代。
我今年七歲,還在上小學,爸爸常年在外地城裡打工,家裡隻有媽媽一個人照顧我和哥哥。
「作(」哥哥, 你看,風吹過,葉還綠, 我還在走我的人生路。
「走吧, 你哥哥也不希望你哭成這樣。」身邊的男人勸我, 「明年我們再來看他。」
出了墓園沒多久,就是充滿了人間煙火的集市。
我在人聲鼎沸地方隱秘的角落裡和愛的人一起流淚。
「走吧,帶你去吃蝦。」
「好。」我點點頭。
我愛吃蝦, 原先都是哥哥給我剝。
哥哥,現在又有人給我剝了,你看到了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