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經被扔出去了。
晨陽扔完人上前,說:“主子,今日師父該到了。”
蕭馳野二話沒說,打馬就往城外去。
* * *
沈澤川沒有去楓山校場,而是冒雪回了昭罪寺。
紀綱有些日子沒見著他了,放人進來之後就趕著去買燒雞。齊太傅也好些日子沒見著他了,這會兒握著筆眯眼寫著字,見他走進來,趕忙丟了筆招呼道:“蘭舟!”
沈澤川掀袍端坐在齊太傅對面。
齊太傅說:“錦衣衛的調令要下來了吧,想往哪裡去?”
沈澤川說:“鑾輿司,湊在御前。”
齊太傅頷首,看見他唇上的傷,轉而問道:“外邊近來可發生了什麼事兒?”
沈澤川靜了片刻,說:“皇上如今有海良宜保駕護航,隻怕朽木也能充棟梁了。我當日救蕭二,是皇上登基已成定勢,殺了他反而會亂了棋盤。”
“棋盤亂不算什麼,怕的是方寸亂。”齊太傅看著他,“待在蕭二身邊的日子裡,可有了什麼新看法?”
沈澤川擦著指尖沾到的墨,用了半晌思考,才說:“他生在了蕭既明的後面,太可惜了。這一生壓得住他便罷了,若是壓不住他。”
沈澤川看向齊太傅,沒再繼續說。
齊太傅反而說:“蘭舟,你還沒有明白。”
沈澤川微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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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太傅站起身,踱了兩步,望著院中雪,忽然長嘆一聲:“你殺了紀雷。”
沈澤川停下擦拭。
齊太傅難得深沉,他說:“蘭舟,我們受困於此,憑恨而存,卻不能叫恨所殺。五年前你做不出這樣的狠絕的事,五年後你已經獨當一面,做得幹脆利落。我授你詩書,卻不要你被恨操控。殺生難成仁,墜得太深,會回不了頭。心魔不除,你便永遠困在夢魘之下。紀雷該死,一刀了結也是死。想想端州的日子,我不願你走著一條冷心冷情的路。你說蕭馳野生在蕭既明後面太可惜,我要與你說的恰恰相反。”
“你試想一下,如若今日紀暮是離北世子,他把你留在阒都,除了無可奈何,難道就沒有別的了嗎?”
“寶劍鋒從磨礪出,蕭馳野就是劍,他自己尚且沒察覺,兄長多年給予他厚望,離北從未吝嗇屬於他的誇獎。他如果是廢子,溺愛他才是讓他痛快的選擇。可是蕭既明不僅帶他出徵,還放手叫他帶兵。既然已經退無可退,交出弟弟真的隻是為了讓他痛苦嗎?五年前蕭馳野在離北不懂得收斂,如今他已經學會克制驕縱。口傳身教的一切都可能會浮於表面,唯獨從痛苦中自己領悟到的才是絕招。蕭既明是個好哥哥,蕭馳野最不可惜的便是生在了蕭既明後面。蘭舟,這本該你最明白的情誼,如今卻成了你最不明白的情誼。”
齊太傅停頓許久,有些沉鬱,他再次看向沈澤川,跪下身,用幹枯的手掌緩緩拍了拍沈澤川的發頂。
“先生授你以詩書,許你表字為蘭舟。蘭生玉階淡然之,舟渡苦海驅無涯,胸襟納百川,眼界拓萬澤。你是好孩子,殺人不過點頭地,恨難卻,心卻不能變。蘭舟,蘭舟啊,不是還有師父和先生嗎?怎的要把自己逼到那個境地。這五年裡的不痛快,說一說也好。”
沈澤川怔怔地望著齊太傅。
“二十五年前,太子殿下離去。我日日都在盼,夜夜都在怨,我恨不能身替那一劍,恨不能手刃仇敵。我熬在怨恨裡,成了這個模樣。我做了你的先生,我,”齊太傅略微哽咽,“我要你為我殺宿仇,卻不能要你變作忘記自己是誰的刀……你是個人啊,蘭舟,不要忘記端州無拘束的日子,紀暮雖死,卻不是因著你而死,是天如此,命難回!你從茶石天坑裡出來,不是負罪而生,是他的生,是那四萬軍士的生!傻孩子,紀綱那樣小心謹慎,怎麼還是讓你誤了自己,怨錯了人!”
沈澤川閉上眼。
他聽見紀暮的呼喚,又想起了蕭馳野的味道。他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他迷戀著那味道是為什麼。那是烈日的爽朗,是能讓他逃離茶石天坑的光。
哪怕須臾也好,忘記血潮與箭雨,忘記寒冷和屍體。端州的日子他已經想不起來了,太遠了,遠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他甚至已經無法記起紀暮歡笑時的臉,他墜入了夢魘,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
紀暮死了。
怎麼那一日死的人不是他呢?
師父沒有責怪就是最大的責怪,掙不脫的是一輩子的負罪感。他沒有辦法對齊太傅坦言,他日復一日,終於殺掉了自己。
蕭馳野是另一頭的倒影,有著他沒有的一切。他觀察著蕭馳野,試圖笨拙地模仿,讓自己像個人。他無法對任何人說,住在這具身體裡的沈澤川是個面目猙獰的殺手。
他已經站在了深淵的邊緣。
沈澤川在齊太傅的手掌下垂眸,像是個聆聽教誨的孩童。他虔誠地聽話,卻在這個剎那間,覺察自己已經無法流淚。
他喉間微動,最終寬慰道:“先生……說得是。”
* * *
三日後錦衣衛調令下達,調派原本八大營的指揮佥事韓丞為錦衣衛指揮使,把錦衣衛十二所人員重調,沈澤川從馴象所到了鑾輿司,葛青青由百戶升遷為所鎮撫。
沈澤川的新腰牌上有“隨駕”二字,鑾輿司是個頂好的去處,挨著皇帝,最容易得聖上青眼。
蕭馳野由原本的禁軍總督,兼任八大營都指揮,落實了阒都巡防的大權。他自打那夜後,迎了左千秋,一直住在楓山校場,直到沈澤川離開禁軍宅院,兩個人也沒有再碰面。
“主子,”晨陽侍奉在側,對蕭馳野低聲說,“原本安排的是馴馬司,誰知調令下來了,竟成了鑾輿司。”
蕭馳野解著隻九連環,手上動作一慢,說:“那就人家不稀罕。”
晨陽說:“可他去了御前,不是更容易招致殺身之禍?海閣老當初可是力勸先帝殺了他的人。”
“刀口上討債,他的心就不在奉公守法上。”蕭馳野扔了九連環,說,“紀雷死了,韓丞是八大營補差來的,錦衣衛如今就是無主之地,他這會兒上去,你覺得他想幹什麼?”
晨陽沉思片刻,說:“他若成了……”
“他若成了,”蕭馳野看向校場,“便有了爪牙。”
晨陽沒有貿然說話。
少頃,蕭馳野說:“錦衣衛是紀家人的天下,他有紀綱做盾,再拿舊情為刃,想上去,簡直易如反掌。我們雖然插不進人手,卻能扼制住他的契機。升官發財總要有個由頭,御前不出亂子,他就隻能被壓著動不了。禁軍既然有了巡防重任,何必再勞駕錦衣衛?”
晨陽說:“屬下明白了。”
蕭馳野喝了口水,又沉吟片刻,說:“挑個隱蔽的地方,擺桌席。我與他架要打,飯也要請。”
他抿緊了被咬過的地方。
“……到底算是同門師兄弟。”
第42章 紅梅
蕭馳野把席定在了百官宴之前, 晨陽去送的帖子, 卻是葛青青來接的帖。
“蘭舟近來在御前辦差,沒個空闲, 便由我來替他接。”葛青青收了帖子, 與晨陽寒暄罷了, 才說,“禁軍如今風光無限, 晨副將也忙吧?”
“總督日日累於案牍, 我們跟隨伺候的,沒有忙的說法。”晨陽吃了茶, 說, “葛兄這次因禍得福, 升了所鎮撫,前途無量,才是真正的風光,。”
兩個人虛與委蛇, 話都說得和和氣氣, 盡量不顯得那麼難看。最近錦衣衛與禁軍多有摩擦, 生了些許龃龉,正是相看兩厭的時候。
待茶都換了一盞,晨陽才起身告辭。葛青青把人送出門,裡邊的沈澤川掀簾而出。
“這帖子來得真不是時候,”葛青青把帖子遞給他,“真的要去嗎?”
“為何不去。”沈澤川打開帖, 看見蕭馳野蒼勁張狂的字體。
“蕭二最近已經有了打壓錦衣衛的勢頭,咱們的任務,被禁軍挨個截胡,他又正受著聖恩寵信,這會兒若想要做什麼……”葛青青逐漸停下了聲音。
“他想做的事情再明顯不過。”沈澤川合上了帖子,“他要壓制錦衣衛,把阒都變作他隻手可遮的天,讓皇上隻能依靠著他的禁軍。不出所料,他還要再給錦衣衛幾腳。”
“正是如此,此刻帶著紀叔去赴宴未免太冒險了。”葛青青說道。
沈澤川隨手把帖子扔桌上,說:“事關左千秋,他不會在這上面下套子。”
葛青青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沈澤川的唇上傷已經好了,他披上氅衣,說:“我出去一趟。”
沈澤川涉雪外出,今日雪不大,風卻盛。他到了東龍大街,鑽入了香芸坊對角的藕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