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為了小喜,為了你,那傻丫頭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你醉心研究醫書,不理俗務,她就當垆賣酒,掙的銀兩都貼補了家用,怕你凍傷了手,給你用的是一斤一貫錢的銀絲炭。明明是二八年華的小娘子,自己連一支朱釵都舍不得買。」
「你不敢拿手術刀,天天自怨自艾,她就一家醫館一家醫館求過去,求他們收留你,被轟出來也不過擦擦眼淚,再去下一家。」
「其他種種,不必多提,你自己心中有數。這些她從未跟人提起半句,若不是小喜偷偷告訴我,隻怕外人都蒙在鼓裡,隻知道當年是她挾恩圖報,硬賴上你們沈家。」
「可你和沈家又是怎麼對她呢?聽說大婚那日,連合卺酒都沒喝,留她獨守空房。你家祖母還嫌棄她拋頭露面做生意,處處挑刺。既如此,大可不用她掙來的銀兩,不接受她求來的機會,自己掙去,自己求去啊!」
「什麼門第顯貴,什麼家風清正,呸!狗屁玩意!」
日頭斑駁,刺得眼底發疼,沈川柏隻覺一陣頭暈目眩。
他恍惚想起十六歲那年,他回滄州祖父家,路上聽見連聲呼救。
少女那一截瑩潤的小腿,被毒蛇咬了,青黑一片,是他當機立斷割開皮肉,擠出毒血,敷上傷藥。
抬頭所見,那張秀美羞怯的臉,慢慢與李瑤光重疊。
原來,除了小喜的病,她也曾懷著期待和歡喜嫁給他。
可他都做了什麼啊。
這些年他沒有好好待她,冷落她,讓她失望。
他和沈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付出,卻未曾真正將她和小喜視為親人。
他更是從未真正將她視為妻子。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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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帶著痛意襲來,沈川柏胸中血氣翻湧,幾乎要嘔出一口血。
這一刻,他才猛然意識到,為何當初李瑤光走得那麼決絕。
因為她不再喜歡他了。
8
回到雲州那日,下起了連綿細雨。
馬車剛停,聞同舟撐了柄傘,幫我掀了轎簾。
一場秋雨一場寒,我被寒意激得低咳了幾聲。
一件披風兜頭蓋來,聞同舟低頭,手指靈活幫我綁好了系帶,語氣關切:
「天氣冷,回去先溫壺酒暖暖身子。」
這突來的親昵叫我有些無所適從,直到無處安放的視線落在後頭。
雨幕朦朧,沈川柏撐一把油紙傘,衣衫半湿,也不知站了多久。
聞同舟往後斜瞟了一眼,劍眉微挑,很是不滿:
「他來做什麼?跑這麼遠來尋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接過他手中的傘,忽略他話中的醋意,躬身一拜:
「聞公子,多謝你為我爹娘的事奔走,這次能抓到真兇,多虧了你。」
當年爹娘慘死的案子,這些年我一直各處奔走,可始終拖著沒破,是聞同舟使了些手段,才查到了關鍵線索。
見我這般客氣,聞同舟卻莫名生了氣:
「那你拿什麼來謝我?!」
我一怔,試探問道:
「他日我釀成了九逢春,送你幾壇,如何?」
聞同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他假裝沒在意,餘光一個勁往沈川柏身上瞟,然後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這種有眼無珠的男人,可別再上當了!即便再嫁,也該挑我這種身家清白,品性端正的男人。」
我被他逗笑了。
道了別,我開了酒坊鋪門,朝沈川柏招手:
「進來喝杯酒,不,喝杯茶吧。」
沈川柏訥訥說道:「還是嘗嘗你釀的酒吧,那壇女兒紅呢?」
倒酒的手一頓,我輕聲地說:
「那壇酒啊,早喝完了。」
沈川柏的目光追隨著我的一舉一動,半晌失落道:
「可惜我沒能喝上。」
我將酒杯遞給他,輕聲笑了:
「不用可惜,那壇酒,本就是留著給有緣人喝的。」
沈川柏一怔,不知想起什麼,臉色倏然發白。
他再沒多話,從懷中掏出一隻白玉镯,語氣艱澀:
「這隻镯子,五年前就該給你了。」
我認得,那是沈家的傳家寶。
他看我的眼神,有著從未見過的疼惜和動容。
「父母遇難,族親欺辱,你是不是很難過?」
「千裡迢迢帶著幼妹上京尋我,你是不是吃了許多苦?」
「店裡的生意好不好?客人難不難應付?你是不是很辛苦?」
「這些話,我本該在五年前就問你的。你太過堅強,總讓我忘記當時的你,也不過十八歲。」
「瑤光,這些年都是我的錯,還因為鳴月讓你受了委屈,對不起。」
「你給我一次機會補償好嗎?我答應你,隻要你跟我回去,我通通都會彌補。」
沈川柏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仿佛看見十六歲時,他替我包扎好傷口,抬眼望來的眼神。
如山中月,如雲間霧。
可下一瞬,那眼神盛滿了嫌惡、冷淡和疏離。
讓人驟然清醒。
我看著他,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沈川柏,我不能背叛一年前的自己。」
9
「當我知道你去接張鳴月時,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沒有傷心,沒有憤怒,隻有解脫。」
「我知道,即便欺騙自己,我也沒有再留下來的借口,我看不起那樣的自己。」
沈川柏徹底怔住了,他滿眼苦澀,聲音啞在喉間:
「瑤光,如果我說,我早就喜歡你了呢?隻是如今才……」
我搖了搖頭,輕聲嘆道:
「可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喜不喜歡我,又與我何幹?」
沈川柏眸底一暗,不甘心地攥住我的手腕:
「五年前,你明明是喜歡我的,怎麼……」
是啊,明明是喜歡的,喜歡得很辛苦很辛苦的。
我該怎麼跟他解釋,再美好的東西也會變質呢。
「酒是很嬌氣的東西,從選料到蒸煮,再到拌曲、發酵、蒸餾,每一步,都容不得半點差池。」
「麥米、酒曲、泉水、甚至溫度,但凡一樣不對,釀出來的酒都會變質,又苦又澀,入不了口。」
外頭雨停了,日光擠了進來,照得一室透亮。
我的心也明澈透亮。
「我們這樁婚事,從一開始,就摻雜了太多的東西,你的不願,我的私心,祖母的面子。」
「偏偏缺了最重要的東西,就是彼此的真心和坦誠。」
「沈川柏,這五年,就是我們共同釀出來的苦酒。」
沈川柏眼眶泛紅,眸底哀求:
「瑤光,我們可以重新來過,我保證……」
我一點點抽回手腕,不給他一絲希望:
「不可能了。」
沈川柏尤不死心,哀求著拉住我的手:
「這五年如此辛苦,難道你就不想報復我?!」
「難得你就不恨我?隻要留在我身邊,你做什麼都可以!」
愛一個人很辛苦,恨一個人更辛苦。
人不能因為走錯了一條路,就要一條胡同走到底。
人活著,是要向前看的。
我還有許多的事要做,沒有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何況我早已釋懷。
「這五年當牛做馬,就當報恩了,畢竟我和小喜兩條人命,都是你救回來的。」
「沈川柏,我們兩清了,往後餘生,再不相欠。」
10
沈川柏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有如此卑鄙的一面。
他飽讀聖賢書,卻偷偷做著小人的行徑。
這些天,他名義上是回了京,其實都在暗地裡跟著李瑤光。
晨起她去買菜,挎著竹籃子出門,回來時裝滿了新鮮瓜果。
吃過早飯再去酒坊,她笑盈盈同熟客說著闲話,如一支早夏的新荷。
午間她撥弄著算盤,偶爾打著呵欠伸懶腰,再眯著眼打盹。
傍晚小喜下了學,她買一根麥芽糖去接,兩人笑著往家走。
晚間打烊,她寫寫記記,去地窖搬一壇好酒,喝得兩頰泛粉。
夫妻五年,他仿佛到現在,才真正了解她。
這本該是同他在一起時,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卻活生生被他自己毀了。
他跟著她,如牽線木偶,喜怒哀樂全由她一手操縱。
那日的男子與她關系匪淺,同為男人,他自然知道,那男子對她有意。
他給她送頭上戴的絨花, 自己做的魚燈, 精巧的木偶。
李瑤光一笑, 勾起淺淺的梨渦。
他忍不住去猜, 她是不是要喜歡他了。
這個念頭, 光想象都叫他痛苦萬分。
他很想再同她說話, 哪怕隻說上一句。
可理智告訴他,她並不想再看見他。
沈川柏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那些瘋狂湧動的悔恨, 幾乎撕碎了他。
可再多的悔恨也無濟於事了。
他在酒坊門口枯坐了一夜, 想了許久,直到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李瑤光,在過自己的好日子。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11
第四年夏, 雲州連日暴雨, 水患頻繁。
幾處重要壩口決堤,城郊良田被淹,百姓死傷無數。
時疫一起, 雲州封城,人人自危。
幸好我們和裘娘子一家在疫病前去了江南避暑, 這才躲過一劫。
後來我才聽說沈川柏跟聖上自薦來了雲州治疫。
等再見他, 已是半年之後。
想來是治疫辛苦,他消瘦了許多,眉宇間滿是疲憊之色。
他朝我笑了笑,要了一壇最烈的酒。
那一日, 他喝了許多, 醉得厲害,說了許多胡話。
說得最多的是:
「瑤光,幸好, 幸好……」
「一群隻會嚼舌根子的長舌婦!告訴你們,我阿姐天下第一好,即便要休,也是我阿姐休了他沈川柏!」
「(再」侍從過來扶他, 被他一掌推開。
我深嘆了一口氣, 扶起他:
「你醉了, 該回去了。」
他看著我,目光迷離, 氤氲著薄霧:
「瑤光,如今我才知道,酒是個好東西, 能讓人忘記一切不開心的事。」
時光何嘗不是呢,隻不過,有的人走了出來, 有的人還沒有。
後來,我研究出了九逢春的配方。
再後來, 九逢春成了貢酒。
去京城面聖時, 我又見到了沈川柏。
幾年不見,他憔悴了許多, 三十不到的年紀, 兩鬢竟有了白發。
聽聞自那場疫病後, 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
如今不操刀手術了,隻在太醫署講學。
宮道長且闊,我與沈川柏遙遙相望。
擦肩而過時, 細雪如鹽,落入掌間,須臾便消弭無形。
一如從前往事。
我加快了腳步。
再未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