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逢春》, 本章共3969字, 更新于: 2025-02-17 15:27:32

強迫沈川柏娶我的第五年,傳來他官復原職的消息。

舊年冤案昭雪,他重回太醫署,深得新皇器重。

人人都說我一介賣酒女,當年挾恩圖報,到底是賭贏了。

隻是一向清高孤傲的沈御醫,隻怕會厭棄了我,休妻另娶。

可這一回,我沒賭。

在沈川柏去寒山寺接新寡青梅的那日,我麻利收拾好了包袱。

又去院中桃花樹下挖出了一壇陳年女兒紅。

五年前的洞房花燭夜,沈川柏不肯喝這壇喜酒。

從今往後,他也喝不上了。

1

宮裡來宣旨的公公前腳剛走,沈川柏後腳就出了門。

他去得那般匆忙,關門的風帶得院中桃樹不住搖晃,寒風打著旋往我臉上撲。

薄薄的門板遮不住外頭鄰裡的闲言碎語。

「李瑤光一看就是個有心計的,當年若不是沈家落難,她趁機挾恩圖報,非說兩家定了娃娃親,不然哪輪得到她一個賣酒女嫁給沈大人?!」

「嘖嘖,這回沈家起死回生,沈大人還把她妹妹的心疾治好了,到底讓她賭贏了。」

「賭贏了又如何?俗話說升官發財死老婆,沈大人如今是聖上跟前的紅人,隻怕會厭棄了她,休妻另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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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也是,沈大人這麼著急出門,莫不是要去接張姑娘?聽說她死了丈夫,在寒山寺等了小半年呢……」

我被迫聽了一耳朵議論自己的話。

還沒等罵回去,一旁的小喜先按捺不住了。

她今年剛滿八歲,身量雖小,嗓音卻中氣十足,隔著門板奮力為我鳴不平:

「一群隻會嚼舌根子的長舌婦!告訴你們,我阿姐天下第一好,即便要休,也是我阿姐休了他沈川柏!」

闲言碎語一瞬停了,隨即又傳來一片哄笑聲。

小喜氣得直跺腳,兩腮通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彎下腰,摸了摸她的發頂,勉強讓她平靜下來。

一旁的沈家祖母面色訕訕,她拉過我的手,話說得情真意切:

「川柏這孩子自小重情,鳴月與他青梅竹馬,又等了他這些年,他內心過意不去,這才去接她回來。」

「如今他恢復了官職,往後職務繁忙,多個貼心人來替你分擔照顧,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好瑤光,這些年你為沈家做了許多,祖母都看在眼裡,等鳴月入了府,祖母讓她給你磕頭敬茶……」

字字句句,看似為我籌謀考慮,分明在逼我讓步。

我輕聲打斷她,全了彼此臉面:

「祖母,莫非您忘了當年我們的約定?」

沈家祖母神色一怔,驀然反應過來。

良久,隻剩一聲綿長嘆息。

看我從屋裡拿出收拾好的包袱,她十分驚詫:

「瑤光,難不成你早就打算要走?」

我沒應聲,隻默默走到院中那棵桃樹下。

新雪初霽,朔風驟起,一地落紅。

撥開層層花瓣,我將埋在土裡的那壇陳年女兒紅挖了出來。

待將那壇酒抱在懷裡,我牽起小喜的手,這才轉頭看向沈家祖母:

「煩請轉告沈川柏,今生我李瑤光同他夫妻緣盡,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2

夜幕時分,滂江渡口,風雪呼嘯。

來得不巧,今日有貴客出行,包下了去往滄州的樓船。

下一艘啟航,是三日之後。

小喜瞪大了眼,拉了拉我的衣袖,憂心道:

「阿姐,我們還能去哪?」

去哪?

我原想著先回老家滄州祭拜雙親,再作打算。

眼下事出突然,一時間,竟真不知往何處去了。

思索間,朔風裹雪,江面霧氣如凝,雲與月與山,上下一白。

心中豁然開朗。

天地悠悠,何愁沒有我和小喜的去處。

風雪正緊,孩子受不住寒,我掏出銀兩塞給船老大,央他給我尋一條私船。

船老大很是為難,推脫間,正巧一艘烏蓬漕船晃晃悠悠駛過。

船夫撐一支長篙,問了原委,答應捎上我和小喜。

裘大哥是個老實巴交的漢子,一家人靠運糧為生。

他說今日正巧,漕船不接買賣,要帶妻兒回雲州娘家。

雲州?

莫不是那個天下糧倉的雲州?遍地甘泉的雲州?

想起阿娘留下的手札,我心念一動,連連點頭:

「雲州也好,也好。」

裘娘子是個熱心腸的婦人,見我和小喜一身寒氣,急忙去廚房端來一鍋魚湯。

紅泥小爐煨著炭火,鍋裡湯白如霜,切一把碧綠的野芫荽撒入,頓時香氣四溢。

一口下去,四肢百骸火旺旺燒了起來。

喝著湯,裘娘子同我話家常,她按捺不住好奇:

「小娘子,怎的這時候出門?聽說你們原本想去滄州,怎的又改了去雲州?」

年關將至,天寒地凍,怎麼看都不是出遠門的好時候。

捧著散著熱氣的湯碗,我大大方方解釋:

「我同夫君和離了,帶著幼妹想去外地討生活呢。」

我這般直白,倒叫裘娘子不好意思起來,她往我碗裡添上一勺湯,打著圓場:

「我瞧著啊,是你那夫君沒福氣,白白錯過一個好姑娘。」

這句好姑娘,叫我好生恍神。

在沈家的這些年,落到我身上最多的形容,是潑辣、蠻橫、心機重。

其實鄰裡也沒說錯,這樁婚事,的確是我挾恩圖報,強迫沈川柏得來的。

我家外祖曾救過沈家祖父一命,後來兩人相交甚篤,某日酒後一時戲言,給我和沈川柏定了娃娃親。

這樁親事,原本誰也沒當真,直至五年前。

那時沈川柏已年少成名,一手出神入化的針刀之術名震天下。

聽聞他能切開病人的身體,將病處修補好,再縫合回去,讓病人恢復如初。

光憑一把手術刀,就能令人起死回生。

我家那時卻遭了難,爹娘去外地買糧時遇了馬賊,不幸殒命,家中酒莊被族親霸佔,小喜的心疾也日益嚴重。

窮途末路,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趕到京城,本想利用兩家昔日舊情,為小喜求一個治病的機會。

豈料剛到京城那日,就聽說沈川柏手術醫死了人,下了大獄。

好在沈家族親多番周旋,才免了性命之憂。

門第顯貴的沈家自此落了難,搬到了城南的灶兒胡同。

我找上門時,正巧沈川柏剛從獄中放出來。

待我說明來意,他隻冷冰冰看了我一眼,隨意找了個借口打發我走。

他說如今自己隻醫治家人,絕不醫治外人。

實在沒了法子,我把心一橫,當著一眾看好戲的鄰裡,將那樁娃娃親擺上明面,攥著外祖留下的一枚玉佩信物,聲淚俱下。

沈川柏自小沒了雙親,祖父去後,家中由祖母做主。

老人家好面子,見眾人指指點點,隻得應承下來,匆促給我和沈川柏完了婚。

我原以為成了婚,小喜便有救了,不承想,沈川柏有了心魔,再不敢拿起手術刀了。

這些年,我一邊早出晚歸釀酒賣酒養家糊口,一邊想盡各種辦法開解沈川柏。

好在蒼天有眼,半年前三皇子隨皇後到寒山寺禮佛,不慎摔了一跤,傷了肺腑,一時出氣多入氣少,眼看人就要不行了。

沈川柏恰巧路過,事出緊急,皇後一咬牙,允他施了手術,在氣道切了開口,這才讓三皇子撿回一條命。

聖上大喜,下令嚴查當年沈川柏手術致死案,揪出幕後陷害之人,還了他一個清白。

沈川柏因此戰勝心魔,為小喜施了手術,治愈了她的心疾。

我原以為苦盡甘來,捂了五年,終於將沈川柏那顆心捂熱了。

可後來……

「既做了決斷,便好好為自個打算,咱們女子,又不是離了男人不能活,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裘娘子往泥爐裡添上一塊銀炭,火舌噼啪作響,令我回過神來。

我笑著點頭。

世間萬物紛呈,自有生存之法。

往後,該為自己而活了。

3

小喜性子活潑,船行不過兩日,便與裘家虎子混熟了。

水程冗長無聊,倆孩子經常玩到一塊。

除夕這日,漕船停靠在渡口,裘大哥上岸採買,裘娘子忙著做飯,倆孩子鬧著在甲板玩紙鳶。

我正在艙室整理手札,忽聽窗外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響,緊接著便是虎子的哭喊聲。

我登時心肝俱裂,待衝出艙室去看,便見一道矯健身影飛身躍出船外,如蜻蜓點水般在浮木上借了力,將小喜撈了上來。

待看見小喜全須全尾站在我面前,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才落了地。

救人的男子雪袍翻飛,身如玉樹,眸光溫澈,似盛了一瓢春日的美酒。

原是隔壁商船的客人,自稱姓聞。

我千恩萬謝,讓裘娘子幫忙整治了一桌好菜,酬謝聞公子。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岸上燈火簇烈,人流如織,年節喧鬧的氣氛彌漫開來。

待一桌子人坐好,我從艙室裡抱來那壇女兒紅。

這麼寒的夜,這麼美的月,正需要一壇好酒助興。

我溫好了酒,遞了一杯給聞公子。

酒液呈琥珀色,幽香陣陣,未曾入喉,人已微醺。

聞公子是個見過世面的,他眯著眼嗅了嗅杯中酒,探究問道:

「可是無雙酒莊出的花雕?」

見我點頭,他一下子來了興致,忍不住感慨:

「無雙酒莊招牌的九逢春,當真是天下一絕,可惜顧娘子去後,再也喝不上了。」

顧娘子是我娘,釀酒手法出神入化,我自小跟在她身後,也不過學了六七成。

爹娘去得突然,九逢春的配方自此失了傳,是我一大心病。

而今驟然聽人提起,心下不免愴然。

「阿娘說九逢春寓意希望和釋然,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盞能消萬古愁。」

聞公子頷首,仰脖一飲而盡,意猶未盡道:

「好酒!年頭這麼久的酒,價值幾金,李娘子怎舍得?」

我也抿了一口,綿潤甘香,後勁悠長,叫人生出許多懷念。

這壇女兒紅,是我出生那年阿娘所釀,原是為了出嫁那日,我與夫婿同飲合卺酒準備的。

可我與沈川柏那場潦草的婚事,處處透著不合時宜。

洞房花燭夜,沈川柏冷著臉揭了我的蓋頭,連聲音也是冷的:

「李瑤光,這樁婚事非我所願,你亦有私心,日後你我面子上過得去便罷了,萬不可生出旁的妄想。」

窗外寒雨淅瀝,我捏緊了手中不合身的嫁衣,掩眸遮住了那道嫌惡的目光。

到底沒敢開口,叫他與我飲了這杯合卺酒,全了儀式。

沈川柏大抵已經忘了,多年前在滄州祖父家,自己曾救過一個少女。

他也不會知道,那少女將他深藏心底,就在蓋頭揭開的前一瞬,還暗自存著一絲慶幸,偶然得了這樣的機緣,能與他成了親。

隻是那份偷來的竊喜,很快被現實刺破。

紅燭燎燎,直至涼透,那兩杯酒,到底無人喝上一口。

沈川柏從不飲酒,也不喜我釀酒,他總說那是惑人心神的東西。

我隻覺可笑,明明是人犯的錯,卻非要把罪名安到死物上。

就如那一晚,不知為何,沈川柏破戒喝了酒,一貫清冷的面上浮了緋色,兀自顯出幾分多情。

我扶他到床榻躺下,四目相對,他醉眼迷離,被酒意浸染的嗓音微啞,喊的卻是另一個名字:

「鳴月……」

窗外冬雪紛飛,折射出點點凝光,冷得人心頭發顫。

我才得知,那一日沈川柏去寒山寺,要見的人是張鳴月。

為三皇子手術前,在身旁鼓勵他、寬慰他的人,也是張鳴月。

隻有我,傻得可笑,還以為沈川柏克服了心魔,自己也有一份功勞。

翌日酒醒,沈川柏旁敲側擊,生怕我看出異常:

「都怪昨日的酒太烈,我沒說什麼胡話吧?」

我隻平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就如眼下,我不會怪這壇女兒紅太過香醇,叫我失了分寸,多飲了幾杯。

隻覺今夜這壇酒物盡其用,叫人酣暢痛快。

我端起酒壺,往聞公子杯中再添滿,笑著應道:

「公子是舍妹的救命恩人,自然當得這壇好酒。」

小喜在一旁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奚落沈川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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