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同燕摧寒對視一眼,卻不是這樣想的。
我們加快腳步,順著菌絲脈絡,找到一片枯樹林。
林中景象怪異,枝椏交錯,老樹枯朽。
而在中間一片空地,橫流的髒水旁邊,竟散發幽幽亮光。
像螢火蟲。
我沒看錯的話,是一隻小龍孢。
鱗片質美如玉,菌絲顫若瓊蕊。
小龍孢蜷縮一團,用菌絲裹緊自己,似乎在做夢,睡得很不安生,胖爪爪時不時揮動兩下,從細嫩的嗓子裡,發出細細小小的嗚咽聲。
她在哭。
抽抽噎噎。
一片荒寂中,她就那樣安靜地睡著。
時不時用菌絲拍打自己,安撫自己,哄睡自己。
我好像。
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18
「龍孢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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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摧寒激動不已,涕泗橫流,眼淚一股腦流到嘴巴裡面,嗆得他扶樹咳嗽,窘態頻出。
聽到呼聲,小龍孢驚恐地爬起身,就近躲到枯樹後面,探出半張小臉觀察。
金瞳恐懼地望著我們這邊,菌絲在她身後狂舞,隨時準備攻擊。
而她曾經棲身的地方,土地焦黑,寸草不生,更不要提,遠遠近近的蕭瑟景象,綿延近數裡。
大致可以猜到,魔族身死,多半是她身上的毒素所為。
「龍孢孢,爹爹的小孢孢!」
燕摧寒異常激動,急得原地打轉,卻又不敢貿然靠近,生怕嚇到膽小的小家伙。
見狀,我的菌絲飛速探出。
注意到菌絲,小家伙的金瞳霎時放亮。
菌絲晃了晃,朝她輕柔地揮了揮。
而後,緊貼著地面,迅速朝小家伙蜿蜒。
小龍孢嗷嗚嗷嗚叫喚兩聲,迫不及待地伸出自己的菌絲。
生長,蔓延。
焦土之上,兩縷菌絲纏纏綿綿地糾纏相擁。
仿佛荒蕪中唯一的生機。
對接成功!
「嗷嗚!嗷嗚!」
小家伙同他爹一般,是個小哭包,滾圓的淚珠兒噼裡啪啦往下砸,她歡欣雀躍地爬向我們。
「小孢孢!」
燕摧寒迎向小龍孢,誰都沒想到,我竟快過他許多。
沒等我抱住小家伙,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擄走小龍孢!
我錯愕看去。
齊修面目黑沉,單手提著小龍孢,滿臉嫌棄。
小龍孢嗷嗚掙扎,嚇得眼淚簌簌,她太小了,一時間亂了章法,忘記向齊修用毒。
「幽篁宗大弟子齊修,你做什麼,快放下他!」
白澤憤怒呵斥。
齊修五指枯瘦,鐵鉤般,鉗制住小龍孢的咽喉部位,稍稍用力,擰斷她的脖子輕而易舉。
燕摧寒無比憤怒,龍氣衝天,化作旋繞上升的飛龍,氣勢駭人。
「放下我的孩子!」
齊修餘光瞄向我,愴然冷笑:「靈根殘毀,丹田被封,如今我與凡人沒甚區別,倒不如賭一把。若想讓我放下她,也不是不可以,隻要……」
他的視線又轉向燕摧寒:「隻要,奉上你的龍角即可!」
雖為廢人,可齊修是體修出身,力氣驚人,小龍孢的性命被他捏在手中,眾人都不敢輕舉妄動。
燕摧寒眸光堅定。
白澤驚惶失措地看向他:「你不會真想自斷龍角吧?」
燕摧寒始終盯著齊修,但凡他有任一舉動,額角便禁不住滲下一顆又一顆的冷汗。
「有何不可?」
19
白澤無奈,閉上眼睛,默默運轉神通。
眼看燕摧寒真的要自毀,白澤睜眼,指指齊修,氣道:「小龍孢失蹤,一開始便是他所為,那日他朝你們喊話,一是為挑撥,二來,為的是轉移你們的注意力,從而偷偷用傳送陣帶走兩隻小龍孢!
「事後,他借由靈獸認主大典混進御獸宗,若不是小龍孢機敏聰慧,怕是難逃一劫,正是因為躲避他,小龍孢才會激發潛能,爬到冷杉樹上,繼而在御獸宗引發一場混亂。」
怪不得。
我一直以為小龍孢如我一般,自幼便要經歷一場顛沛流離。
原來,並不是這樣的。
都是惡人作祟!
眼看齊修手中的小龍孢氣息弱下去。
此時此刻,我渾身發抖,內心恨極了。
燕摧寒沒猶豫,在他自斷龍角的前一刻,我發瘋一般衝出去!
齊修面色慌亂,鐵鉤般的五指剛要收攏,不知何時鑽過去的菌絲,卷住他的腳踝,將他倒吊而起!
齊修松手。
燕摧寒眼疾手快,接住下落的小龍孢。
而我沒有住手的意思。
流離多年,路程中,我見過瀕死的母貓,耗盡最後一口氣,把小貓送進好人家。
見過弱小的母兔,為保護小兔子,勇鬥猛禽。
見過母鹿為救小鹿,吸引狼群,跑進深山。
那時候,它們是向往。
這一刻,我是它們的化身。
「阿娘……」
細弱的聲音在彌天的血色中響起。
齊修慘死,數以萬計的菌絲穿透他的身體,死狀悽慘可怖。
我撸掉臉上的血。
視野內,小龍孢跌跌撞撞跑向我。
我迎上去,猛地把她抱進懷中,聲音哽咽。
「娘親沒有不要你。」
……
燕摧寒跑上前,龍尾溫柔地圈緊我們母女,他照例舔舐小龍孢一番,舔得她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的。
哭過後,小龍孢被他逗得嘎嘎笑。
燕摧寒用龍吻拱了拱她,龍目似被月光滌過,柔情脈脈。
「龍孢孢,爹爹愛你。」
我靜靜看著父女團聚的溫馨時刻。
心生感慨。
原來,愛是可以宣之於口的。
20
近來,修真界愁雲慘霧。
至於為什麼,原因自然是出在我們一家十四口身上。
自御獸宗以及大荒澤之行後,小龍孢兩次震撼修真界。
尤其在魔族異動的危急時刻,小龍孢竟將他們全部毒翻,無一遺漏,可以說功不可沒。
燕摧寒便決定算筆總賬。
龍族有鎮守上域之責,同時,按照上古時期立下的規矩,上域七十二宗要定期奉上祭品。
然而,由於龍口下降,眼見龍族氣數將盡,各家便愈發地敷衍,尤其是有上域第一宗之稱的幽篁宗,上次呈奉的供品相當糊弄。
燕摧寒便準備秋後算賬,一家家找上門。
開門,收保護費!
原本,小龍孢備受冷眼、歧視,如今,哪個不長眼的敢在我們一家面前大放厥詞。
毒翻你啊!
我們過上相當逍遙的小日子,每隔幾天,便隨機挑一家宗門,跑去人家山頭逛一逛,嚇得那些正道修士們,爭先恐後為燕摧寒奉上奇珍異寶。
簡直挑花眼。
今日,我們來到萬裡宗。
萬裡宗所受的恩惠尤其大,掌門甚至打開自己的私庫,任由燕摧寒挑揀寶貝。
當然,最後都進了我的乾坤袋。
「舒服!」
一條長龍整個癱倒在地,龍目眯著,龍須舒爽地折出十道彎。
而我,正吭哧吭哧給他刷鱗片!
「這邊,這邊。」
燕摧寒側身,用龍須點了點腰腹部位。龍尾跟隨我的動作,歡快地搖來擺去。搔到他痒處,龍尾還會高高翹起,龍筋麻酥酥的,與十道彎的龍須簡直如出一轍。
我咬牙,恨不得搓掉他兩片金鱗!
怪我,竟然會心軟。
萬裡宗的湯池遠近聞名,想著不泡白不泡,我們一家十四口便浩浩蕩蕩殺過來。
燕摧寒日常盡心照顧小龍孢們,從不會假我之手。
Ŧūₜ我平常混在小龍孢中間,心安理得享受他的服侍。
吃靈果都是我先挑,洗澡時,他會先幫我洗刷一整日都拖在地上的菌絲,仔仔細細,絕無怨言。
今日,他洗完十二隻小龍孢,實在乏累,捶了捶腰。
我不忍,張口詢問他需不需要我幫忙刷鱗片。
哪能想到,燕摧寒這家伙,竟是一點都不客氣,當場答應,點頭都快點出殘影來!
好氣!
看不得他舒服得直冒泡,我壞心眼地暗暗探出菌絲,撓了撓他在我面前袒露的肚皮。
燕摧寒一個激靈,瞬間化作人形。
我沒防備,跌入湯池。
湯池水汽蒙蒙,男人高大的身形從後靠近,結實有力的臂膀將我整個圈在懷中。
「阿青,你故意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怪委屈。
我憤憤地哼他一聲,菌絲在他身上橫行霸道,燕摧寒眼尾滲淚,頭埋在我頸窩,哼哼唧唧。
忽然,他語出驚人:「我們要二胎吧。
「這次,用傳統的方式。」
說到後面,他的聲音漸漸熄下去,顯然是在難為情。
怕我拒絕,他趕緊補充:「要不然,小龍孢太寂寞了。」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近處正玩水的小龍孢們,他們嗷嗚嗷嗚,鬧海一般,一個個互相咬尾巴,圍著湯池使勁撲騰, 精力無限。
「他們……寂寞?」
燕摧寒理不直氣不壯地嗯了一聲。
「這次,我們來生小孢龍。」
他打動我了。
那我就不客氣了!
21
星月皎潔。
我做了個夢, 夢到十年前。
草木成精要經歷至少三次淬魂。
淬魂好比人修的雷劫, 每次都無異於一場生死攸關的考驗。
那是個春夜,淬魂開始後, 渾身骨頭似被打斷。
我一聲未吭,跑去靜謐無人的山林,獨自忍受煎熬。
夜幕低垂,一隻垂暮老狗艱難地走進山林。
它太老,氣息漸弱,走不動路以後, 臥在我視野可及的地方。
平日裡總被野狗追,導致我並不喜歡狗。
當時我關注它, 為的是轉移注意力。
狗的天性如此, 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便會告別主人, 尋找僻靜無人的角落, 靜靜地等待死亡。
可憐的家伙。
我心想,好在還有一隻狗陪我。
眼看月出東鬥,一家人舉著火把,心急如焚地找上山, 他們看到即將咽氣的老狗, 痛哭失聲,隨後便合力把它抬回家。
於是,四野裡,隻剩我孤孤單單一隻菇。
淬魂的痛苦仍在持續。
雨打林夜。
日暈三更雨,雨下得好大。
視線穿過雨幕, 追著一家人離開的方向。
我心想,我才不羨慕。
騙人是小狗!
可是啊。
小狗有人愛。
小狗有家可以回。
小蘑菇沒有。
「汪~」
冷雨瀟瀟。
小蘑菇蜷縮著身體, 學狗叫。
22
風停雨住。
兩個男人嘻嘻哈哈從山林間穿行而過。
「白澤一族仗著人多勢眾, 欺人太甚!哪怕族內隻剩我們兩個,不照樣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
另一人金眸閃爍,高聲附和:「阿兄耍過一通威風,那白澤竟是敢怒不敢言!」
他們臉上赤橙黃綠青藍紫, 明明被打得滿頭包,可仍然不以為意,互相攙扶, 一瘸一拐, 朝山下走去。
「咦?阿兄你來看,這裡有隻小蘑菇。」
「是蘑菇精, 在淬魂。」
「可憐。」
一隻修長如玉的大手, 撈起水坑裡的小蘑菇, 小心翼翼將她放置在幹爽的地面上。
小蘑菇已經恢復意識,身體能夠感受到溫暖。
她在盡力伸展菌蓋, 表達謝意。
那人笑笑, 拍拍她的菌蓋, 匆匆告別。
小蘑菇虛弱地睜開眼睛,最後一幕,隻看到滾竹葉暗紋的衣角。
是正道修士?
那是小蘑菇立志要加入正道宗門的ƭŭₚ伊始。
之後很多年, 她都在後悔。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一定會勇往直前地追上去,說出那句藏在心口多年的話:
請問……
「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