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抬起了頭,看向他。
紀雷打開門,待雜役出去,左右無人時,方才坐在了沈澤川床邊。
“後來他犯事,犯的還是要掉腦袋的事。但是先帝心慈,到底沒殺他,把他流放到關馬道之外。”紀雷撐著膝頭,在背光處對沈澤川露齒一笑,“你師父——沒什麼本事,窩囊廢運氣好。你猜他怎麼活下去的?就跟你今日一樣,都借了你師娘的光。你師娘是什麼人,你怕是又不知道。我告訴你,你師娘叫花娉婷。阒都有岑南八城,其中荻城花家正是當今太後的本家。所以今日太後留你,是為了你師娘。”
紀雷俯首,低聲說。
“但誰知道你師娘已經死在亂軍之中了呢?我說紀綱是個窩囊廢,他二十年前死了爹,二十年後死了妻子和兒子。罪魁禍首是誰,你清不清楚?你心裡最明白的,罪魁禍首就是沈衛!”
沈澤川呼吸一滯。
“沈衛打開了茶石河防線,邊沙騎兵猖獗而入。彎刀割斷了你師娘的喉嚨,在她沒有咽氣之前,發生的事情能讓紀綱生不如死。”
“端州淪陷,你說是你兄長救你出去。”紀雷靠向椅背,打量著手背,說,“紀暮嘛,你一直被養在紀綱跟前,紀暮就是你的兄長。他可是紀綱的獨子,那是紀綱唯一的血脈,也是紀家唯一的延續,但是因為沈衛,因為你,他也死了。萬箭穿心,屍骸還要留在天坑之中遭受邊沙騎兵馬蹄踐踏。紀綱要是還活著,去給兒子收屍的時候,不知該做何感想。”
沈澤川陡然抬身,紀雷遊刃有餘地把他摁回去。
“沈衛他叛國通敵,這債你必須得背。今日你求生,中博數萬冤魂便號啕大哭。你夜裡睡著了,從中慢慢分辨哪個是你師娘,哪個是你師父!你還活著,可這活著已然比死了更加痛苦。你能原諒沈衛嗎?你原諒了沈衛,為他開脫,便是對不起你師父一家。你好歹也受了紀綱的養育之恩,怎可做這樣不忠不孝的事情。”
“況且你就算苟延殘喘,這世間也無人會體諒你。你來到了阒都,你就是沈衛。如今民憤滔天,恨你入骨的人數不勝數。你總要死的,與其死得不明不白,不如對著皇上坦率直言,把沈衛的罪行交代幹淨,也算告慰你師父的在天之靈。”
紀雷突然停下話語,見被摁在床板上的沈澤川露出笑來,少年人慘白的面容上浮現出森然冷意。
“沈衛沒有通敵。”
沈澤川一字一字地咬著字眼。
“沈衛沒有通敵!”
紀雷一把提起沈澤川,撞在牆壁,響起“砰”的一聲,蹭掉些許土屑,撞得沈澤川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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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殺你的法子太多了。”紀雷說,“不知好歹的小雜|種,此次僥幸偷了一條命,便真以為自己能活得過今天?”
他轉身猛地拖過沈澤川,踹開牢門向外走。
“我秉公辦事,聽從太後的旨意。可是這大周有的是人能肆意妄為,你這般愚不可及,我便隨了你的心願。你要人殺你,這人已經來了!”
阒都的城門驟然大開,一列漆黑的重騎如驅雷鳴,從外疾奔而入。
沈澤川被拖在道中,錦衣衛轟然分散。密密麻麻的人群也跟著一分為二,為那一列重騎讓開道路。
天幕間盤旋著離北猛禽,鎧甲顛簸的聲音重捶在心口。馬蹄聲漸近,沈澤川睜著眼,看見為首的重騎直策衝來。
重甲之下的駿馬如同猙獰的猛獸,呼哧著熱氣已奔至幾步之外,就在要撞上的頃刻忽然勒馬。馬蹄高揚而起,待停後馬背上的人已經翻身而下。
紀雷上前,高聲說:“蕭……”
來人看也不看紀雷,徑直到了沈澤川面前。沈澤川才動枷鎖,這人卻以雷霆之速一腳踹在了沈澤川心口!
這一腳力道之大,讓沈澤川連忍都未來得及忍,張口見血,整個人已經翻滾而出,一時間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了。
第4章 餘孽
戰靴踩過積雪,繞到沈澤川身側。來人用腳尖撥正沈澤川的臉,靴面蹭到了些許血跡。他頭盔下的聲音悶沉,說:“沈衛是你老子?”
沈澤川齒間咬不住血,倉促地用手也掩不住,沒有作答。
這人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片刻,說:“問你話。”
沈澤川含著血沫,垂頭“嗯”了一聲。
紀雷見縫插針,在邊上說:“是沈衛的第八子,名叫沈……”
這人抬臂摘掉了頭盔,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夾著凜風落在了他的肩膀,撲起了零星的雪屑。他把沈澤川視如敝屣,那目光說不上鄙夷還是厭惡,猶如刀鋒寒冽。
沈澤川不認得他,卻認得離北鐵騎。
沈衛當初狼狽西撤,到達茨州已是中博最後一道防線。離北鐵騎從北南下,世子蕭既明冒雪行軍,三日不歇,橫渡冰河,直驅茨州。誰知沈衛連茨州也未守住,致使離北鐵騎兵陷重圍。若非蕭既明設有後援,隻怕又是場惡戰。
離北經此一戰,最恨的便是中博沈氏。
這人不是蕭既明,但他既然能夠策馬阒都、肩帶猛禽,想必正是離北王幼子,蕭既明的親弟弟蕭馳野。
紀雷原本有心教唆,但見著蕭馳野背後的副將朝暉,便沒敢再煽風點火。
蕭馳野隨手把頭盔扔給了朝暉,唇邊一笑,適才刀鋒般的目光便如冰消融,佻達輕薄的氣質頓時湧現,連著這身鎧甲都變得不合適了。
“紀大人。”他和紀雷勾肩搭背,“久等啊。”
紀雷與蕭馳野相視大笑,說:“二公子,兩年不見,怎的生疏了!”
蕭馳野指了指腰側的刀,說:“帶著刀呢,算半個兵。”
紀雷好似才看見,跟著笑道:“好刀!二公子此次救駕,路上辛苦。待會兒見過皇上,晚上咱們吃酒去!”
蕭馳野頗為遺憾,示意紀雷看自己身後跟著的副將朝暉,說:“大哥派人盯著我呢,這麼吃酒哪能盡興?過幾日等我緩回勁了,我請你。”
朝暉面無表情地對紀雷行禮。
紀雷笑應了,對蕭馳野說:“那便先進宮去,儀仗隊還候著呢。”
兩人談笑自如,就這麼一路步行入宮。朝暉跟在後邊,離開時看了眼沈澤川。邊上的錦衣衛心神領會,把沈澤川又拖了回去。
紀雷目送蕭馳野入了宮,待左右皆是自己人時,才晦氣地啐了一口唾沫。臉上的笑容消失,隻剩了一肚子的牢騷。
他原本想著這混子平日裡冒失膽大,弄死個人也順理成章。可怎料這草包還鬼得很,竟然輕拿輕放,一腳踹過去,就這麼放過了沈澤川。
* * *
蕭馳野進了宮,朝暉遞上一方帕子,他邊走邊擦手。
朝暉低聲說:“公子適才那腳太冒險,那沈狗餘孽若是當場斃命,太後那邊怕是不悅。”
蕭馳野笑容消失,眉眼間積的都是陰沉。他才從沙場退下,一身殺伐兇氣隱藏不住,逼得那前頭帶路的內宦不敢側耳再聽。
蕭馳野冷漠地說:“就是要往死裡踹。沈老狗讓中博血流漂杵,茶石天坑裡的軍士埋了半月都沒埋完。花家如今要為私情保這老狗餘孽,天下豈有這般如意的事情。況且大哥千裡奔襲,經此一戰已經無可再封。我離北榮已登頂,早已成為太後的眼中釘。”
朝暉說:“世子常道月盈則缺,這次阒都封賞多半是場鴻門宴。公子,大軍停駐阒都百裡外,城中皆是世家耳目,此時萬萬不可衝動行事。”
蕭馳野將帕扔回給朝暉,說:“知道了。”
“阿野到了?”
鹹德帝喂著鸚鵡。
這扁毛畜生養得精賊,跟著鹹德帝的話,張口說:“阿野到了!阿野到了!阿野給皇上請安了!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蕭既明手裡端著餌料,答道:“是該到了。”
“兩年吧。”鹹德帝逗著鸚鵡,“兩年沒見著他了。這小子隨了你爹,個頭蹿得快,長起來恐怕比你都要高些。”
蕭既明說:“個頭是高了,就是還是個孩子心性,在家裡邊惹是生非。”
鹹德帝想說什麼,又咳了起來。潘如貴在邊上給奉茶,鹹德帝潤了會兒嗓,還沒有接著說,就聽著外邊通報蕭馳野到了。
“進來吧。”鹹德帝坐回椅上,搭著一臂,“進來讓朕瞧瞧。”
內宦小心地掀了簾子,蕭馳野跨門而入。他帶著寒氣跪在下邊,給鹹德帝磕頭請安。
鹹德帝含笑說:“好小子,穿著鎧甲,威武得很。朕聽聞,前年邊沙十二部劫襲糧道和邊驛,你也大顯身手,活捉了幾個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