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靜立著,久未開口。
後面的話不用說他也能知道——以為他死了,所以便不會再留於世間了。
他終於在這一刻笑起來,仿佛這漫長一生的笑都積留在了此時。
許久之後,笑完的明無仙首點了點頭,眼也不抬地輕聲說道:“那便如此吧。”
他說得太淡,烏行雪他們一愣,尚未反應過來。
直到狂風席卷而過,花信靈識碎片匯聚而成的虛影轟然崩塌,眾人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那便如此吧。
那他便……死了吧。
霎時間,那些崩塌的靈識碎片仿佛無數螢火,倏地散開來,淹沒在了曾經吹拂過大悲谷的萬裡長風裡。
***
那道長風順谷而散時,在一道崖壁拐角後驟停了一瞬,就像亡魂最後的屏息。
因為那個拐角後面有一個人……
大悲谷山神正背靠著石壁站在那裡。
他在這裡站了很久很久,從詰問伊始到了詰問歇止,從難以置信到眼眸通紅。
他一度想轉過拐角,去到近處看看那個承受詰問之人的臉,看看那張臉的原貌是否真的同明無仙首一模一樣。
但那一步比世上任何事都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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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雲駭隻是大睜著發紅的眼睛,定定看著地上虛空一點。
那道長風極輕地環繞著他打了個旋,但他一無所知。
他在那道旋徹底消失的同時一掃青袍廣袖,從大悲谷底飛身而出……
仿佛自始至終從不曾來過。
***
雲駭順著太因塔而上,裹著雲霧落進仙都。他下意識如曾經的每一日一樣先去靈臺,卻在臺階的最高處停住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傳書撞到眼前。
雲駭將傳書攏進手裡,慢慢展開。
就見傳書上是靈臺仙首的字:「仙使說你站在靈臺門前發呆?」
雲駭盯著傳書上的字,又呆立許久,終於抬步上了靈臺。
靈臺的山崖之巔,亂線上的仙首正端坐於高椅中,見到雲駭時露出了一分微訝:“臉色如此差,碰到事了?”
雲駭有些怔然,他不知如何作答。
又是很久過去,他才低低開口衝靈臺仙首說:“碰到了一些怪事……”
仙首等著他的下文,半晌沒等到,便提點一句:“你先前傳書說大悲谷底有異狀,可曾解決?”
雲駭眼裡淡紅未消,又不想被看到,便轉開頭:“嗯……”
仙首問:“那便好,是何怪事?”
“我見到了一個很像你的人”
“有多像?”
“像到我都分辨不清。”雲駭說完,頓了很久才道,“我差點就被騙了。”
“那你被騙到了?”
“沒有。”
雲駭又輕聲重復了一遍:“沒有,我哪會輕易被騙到。他同你不一樣……你不會像他那樣。”
仙首還要再問,雲駭已經兀自道:“罷了罷了,不提了。”
隻是在好一會兒後,眾人聊說之言已不知轉過多少輪,雲駭忽然沒頭沒尾地衝仙首說了一句:“假使有一日我死了——”
仙首正同仙使交代事情,聞言乍然一停,轉頭看向他。
雲駭:“隻是聊笑。”
仙首一點兒不像要聊笑。
雲駭頗有些吊兒郎當,仿佛真就是隨口一句的闲話:“假使我死了,師父會想要留我麼?”
沒等仙首開口,他便又開了口:“其實你記得我我便高興了,不要強留。”
仙首輕蹙眉宇看著他,半晌才道:“為何說起這些?”
雲駭說:“忽然想到而已。”
“隻是忽然覺得,像凡人一樣生老病死、輪回轉生其實很不錯。所以假使有朝一日命到終時……”
不如就那樣乘風歸去。
***
最後一抹長風帶著亡魂散去之時,大悲谷底的四人再度相對。
那種微妙的寂靜蔓延開來。
靈王將面具拉開一些,露出半邊漂亮眉眼。他的眸光從烏行雪和蕭復暄身上掃量而過,最後手指一指烏行雪腰間,淡聲道:“我若是沒弄錯,你掛著的夢鈴,應當是我的。”
第109章 本體
烏行雪手指勾著夢鈴, 撥弄著翻看兩眼,道:“小東西都長一個樣,如何確定這枚是你的, 而不是我的?”
靈王輕輕轉了手裡的劍, 歪頭道:“用不著確定。是不是自己貼身佩戴了幾百年的東西, 難道不是自己最清楚麼?”
烏行雪:“那倒不一定。”
靈王:“為何?”
烏行雪坦然道:“缺了一部分記憶,忘了啊。”
靈王:“那你就問沒忘的。”
那一瞬間, 烏行雪和亂線的靈王轉頭看向另外兩人,動作和神色如出一轍。
蕭復暄:“……”
此時亂線的靈王和天宿一前一後,錯著一步的距離。但烏行雪和蕭復暄站得極近。
於是烏行雪借著衣袖遮擋, 一根手指頭戳著蕭復暄腰肌, 傳音道:「你說, 我算大度之人嗎?」
蕭復暄:「?」
他不知道烏行雪又想幹什麼, 隻是瞥了那根手指頭一眼。
其實他們這會兒同是靈識離體來到亂線,不用這樣戳著也能悄悄傳音。但蕭復暄對這類小動作頗有些受用,便沒有提醒烏行雪, 任由他戳著。
「算吧。」蕭復暄答道。
烏行雪手指用了點力:「你怎麼答得勉勉強強。」
蕭復暄:「為何突然發問。」
烏行雪:「倘若我發現自己的夢鈴被人弄得稀碎,你覺得我會不會一劍捅了對方?」
蕭復暄:「……」
烏行雪:「你說,對面這位何時會發現這枚夢鈴快裂成八瓣了。」
蕭復暄:「……」
烏行雪:「萬一過會兒打起來, 我們隻有靈識的是不是要吃點虧?」
雖然大魔頭語氣有些不正不經的,但他當真盤算了一番——眼下看起來是二對二, 甚至連人都是一模一樣的,理應勢均力敵。
可他們早前在雀不落已經同花信打過一輪,耗過靈神。而且他並非巔峰, 蕭復暄也沒了本體。
這麼一想, 他們確實略落下風。
誰知蕭復暄卻回了一句:「未必。」
烏行雪:「嗯?」
不過沒等蕭復暄多說,對面靈王已經開口道:“若是其他小東西, 我也就不與你計較了。但夢鈴不行。”
這反應倒是與烏行雪料想的一模一樣——其他任何東西都好說,但夢鈴例外,還是得討要回來。
烏行雪彎了長指,將掛夢鈴的絲帛繩勾在手裡,卻並沒有要立刻解下的意思。
他勾繞著雪白絲帛繩,道:“你也說了這是夢鈴,那我自然要謹慎一些,哪能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靈王露出來的眉眼輕輕挑起來:“你打算怎麼謹慎?”
“譬如你得解釋解釋……”烏行雪也一指對方空空如也的腰間,“既然你說這是你的夢鈴,那本應該掛在你的腰上才對,為何伸手衝我討要。”
靈王道:“因為丟了。”
烏行雪又道:“夢鈴怎麼會丟?”
他當然知道亂線上這位的靈王的夢鈴丟過,丟在了現世。這點方儲先前就同他和蕭復暄提過。
但這夢鈴是怎麼丟的,是有意還是無意,就十分重要了。若是有意,總得事出有因。若是無意……
那就意味深長了。
誰知靈王頓了一下,答道:“稍不留意便不見了。”
“居然當真是無意……”烏行雪無聲咕哝了一句。
他挑起了同樣漂亮的眉眼,也輕歪了一下頭,問那位靈王:“‘稍不留意’這個詞說出來你自己不覺得奇怪麼,夢鈴這種東西怎麼會‘稍不留意’?”
靈王道:“自然是奇怪的。所以才要將夢鈴拿回來,仔細琢磨琢磨。所以——”
他衝烏行雪攤開手掌,道:“還我。”
***
話音落下時,靈王身影一虛。
他看上去沒有任何動作,但眨眼之間,他就已經瞬移到了烏行雪咫尺前。接著手掌一翻,五指一探——
烏行雪隻覺得腰間掛著的夢鈴猛地一顫,似乎要被一股力道揪了過去。
烏行雪立刻長指一勾,繞住了懸掛夢鈴的絲帛繩。另一隻手“掸掃”一下,威壓混著招式便掃了出去——
眼看著烏行雪的招式正要碰上靈王探過來的手,整個山谷驟然地動山搖。
烏行雪和靈王俱是一愣。
在他們眼裡,對方的身影忽然模糊了一下,就好像隨時要消失於視野中似的。
怎麼回事?
烏行雪眉心一蹙。
他就聽見了蕭復暄的嗓音低低傳來:「後撤一點。」
下一刻,他就被人抓著手往後拉了半步。
與此同時,他看見亂線的那位天宿也抬了一下手,隔空將靈王朝後拉了一點。
「我不能碰他?」烏行雪立馬反應過來。
「嗯。」蕭復暄應了一聲,又補道:「眼下看來確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