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臨行前,同花家交代了一句,先別給雲駭佩劍,也別教習術法。
花家當時的家主聽得一愣,滿臉驚詫地看向他。但最終,家主也沒敢置喙,隻問了一句:“不練劍也不習術法,那他每日做什麼?”
花信道:“先養傷吧。”
直到回了仙都宮府,花信才在某一刻乍然反應過來,花家家主為何滿臉驚詫,因為他不知不覺又破了一道例——他在過問旁人之事。
曾經教習先生一日三嘆,他都不會多問一句。如今,他居然交代花家該如何對待那個少年。
這大抵就是“取了名字”的後果。
或許是為了恢復如常,那之後將近兩年,他都沒有再下過人間,那少年也漸漸成了一個“與世間萬千人無異”的存在。
直到兩年後,他因事去了一趟花家。
那個少年從牆頭翻下來,跳進連廊,一把拽住他叫了一聲“師父”,跟著便佯裝瀟灑地說:“你若是後悔帶我回來,大可說一聲,我自行離去便是。”
那時候雲駭傷早已養好,個頭竄了一截,有著少年抽條拔節的凌利感,像是換了一個人,骨子裡卻還透著當年瘸著腿發抖,死咬著不吭一聲的犟。
於是,花信一如當年一樣,又給了他一句解釋。
***
很久之後,花信再想起當年的那些往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從最初起,他們之間就充斥著一次又一次無端的破例。
他的每一次“罕見”、“難得”和“破天荒”,都落在這個叫做雲駭的人身上,不論是笑還是怒。
或許是因為普天之下,隻有這麼一個人當他是“師父”,而不是束於高閣之上的“明無仙首”。
他一直覺得,雲駭做什麼事,都帶著一種天然的“理所當然”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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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算是師父,雲駭算是弟子。他們便理所當然要比仙都其他人親近一些。
雲駭理所當然能出入他的住處,往他一片素白的宮府裡擺放各種玩意兒。也理所當然能在闲時去往靈臺,找幾個不痛不痒的問題請教一番,一逗留便是大半日。
辦了好事,理所當然能向他要幾句誇。出了岔子,也理所當然跑來討幾句斥。
久而久之,花信便習慣了。
甚至無需“久而久之”,他從最初好像就是習慣了的。
***
其實習慣是最溫吞如水的東西,像平湖之下的暗流,湖面不動,便永遠察覺不了。
於花信這種性情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但他並非真的無波無瀾。
有一日,他在宮府一座樓閣之上誊抄靈臺經卷,仙使和仙童怕打擾他,都規規矩矩地呆在偏屋,離樓閣遠遠的。
四周素白無色,也沒有一絲人聲,樓閣之下還有丹爐藥香隱隱傳上來。
他誊抄了一卷,嗅著那股藥香,忽然有些怔然。
某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少時、未及弱冠,被遠遠安置在花家劍場邊的高閣上,十數年如一日地當著花家一眾弟子中的標杆和例外。無人叨擾也無人靠近。
就在他飽蘸了墨,換了一卷仙帛,平湖無波打算繼續誊抄時,一道青色身影撞進餘光。
那道身影手裡拿著一瓶會學人說話的語草,一邊跟語草胡亂鬥著嘴,一邊身輕如柳絮般繞過高閣橫梁,一躍而入,不偏不倚落在經案前。
“乖巧一點,多學好聽話,少招人煩。”雲駭指著那語草警告完,將那瓶跟他衣衫同色的語草擱在經案上,當啷一聲輕響。
他撐著經案,笑著說道:“師父誊抄經卷煩悶嗎?我來陪你。”
花信筆尖一頓,抬了眸。
筆尖飽蘸的墨不知何時滴在仙帛上,化了一大片。
***
那其實是往平湖裡投了一顆石……
隻可惜時機不對,有些晚了。
因為那之後沒多久,雲駭就一貶再貶。大悲谷香火零落,近百年沒有一絲供奉,於是某一天,天際寒星滑落,仙都少了一位被叫過“郎官”的仙。
依照靈臺天道的規矩,被打落人間的仙是會被整個仙都淡忘的。不會有人想起這個人,哪怕看到與他相關的東西。
所有與他相關的記憶和過往就像蒙了一層濃重的霧,朦朦朧朧撥掃不清。
但是花信與其他人不一樣,因為在他的宮府裡,到處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跡——那些平添活氣的靈物,還有那些搖頭晃腦說著“仙首今日還不曾笑過”的語草。
他一邊在天道作用下淡忘,一邊又會看著那些靈物語草,想起那抹躍過橫欄、撞進高閣的青色長影。
那是一種極為矛盾的感覺。
就像有人反復往湖裡投落石塊,再反復將漣漪壓平。
他開始經常將自己束在那座樓閣上誊抄經卷,一模一樣的仙帛、一模一樣的筆,有時候甚至連天都像那日一樣泛著緋色。
但不論他誊抄完多少卷,不論他何時頓住筆尖抬起頭,都不會再有那樣一個人笑嘻嘻又理所當然地落在他面前了。
***
於是,他又有了一次破例。
依照靈臺天規,被打落人間的仙,他是不能過問的。但他有一次借事去了花家,在花家留了一道符書,幫忙探看那人的痕跡。
在那些年的符書回音裡,雲駭落回人間後過得其實還不錯,他忘記了曾經仙都的所有,像世間萬千百姓一樣,過著普通而平靜的日子。
他就住在春幡城邊角,在花家日常可以探尋到範圍裡,學了一些簡單的術法,但一直沒有再入仙門。
仙都之人不記年歲,但明無仙首是個例外。倘若有人突然問起,他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答一句如今是人間多少年。
明明他作為仙首,必須常守靈臺,很少得空去人間。
***
曾經,花信覺得這樣的日子會持續很多年,直到雲駭在平靜中慢慢走完凡人的一生。
可實際卻並非如此。
所謂的“平靜”比他所以為的要短得多。
某一天,他在花家的符書回音裡收到信,說雲駭跟著車馬行經大悲谷時碰到了邪魔作亂,花家已經在往那裡趕了,但是恐怕兇多吉少。
很久以前,在他還不及弱冠之齡的時候,教習先生曾同他聊起過生死。他當時回答說:“那自有一番機緣,短命或長生都各有造化,我不在意。”
而不久之前,他甚至還想過,凡人自有生老病死,雲駭免不了這些。
可真當他看見符書上“兇多吉少”四個字時,他才發現自己先前所說皆為空話。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負劍直下了人間。
他心想:倘若雲駭尚有一絲活氣,他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救回來。
倘若雲駭已經身死……
那一瞬,他正穿過大悲谷上方的雲煙。明明沒到隆冬卻涼得心驚。
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去想後一個“倘若”。
第105章 後半
對於負劍下人間的花信來說, 最不敢想的事就是“雲駭已經身死”。
可後來他才明白,原來“身死”還不是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是他親手殺死對方。
那天的明無仙首跪在大悲谷的山道上, 看著自己劍下釘著的邪魔長著雲駭的臉。那雙眸子永遠闔上之前, 對方無聲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你會記得我嗎……”
那個瞬間, 明無仙首忽然理解了他曾經不能苟同的許多事。
他滿心隻有一個想法:隻要能讓劍下釘著的人活過來,怎樣都行。
他把雲駭的靈魄拘進軀殼裡, 就地埋進大悲谷底,用靈藤纏住,又以陣法鎮之。
那陣法乍看之下, 仿佛是要被鎮的邪魔永世不得超生, 可事實是借陣法讓雲駭的靈魄不要飛散出去。
他圈禁了那個人, 等一個契機。
做完所有, 花信收了劍、在大悲谷廟宇前加了封,然後回到了仙都。
後來,仙都眾仙偶爾提及那天, 總說:“明無仙首是去替弟子報仇的,但斬殺邪魔是天宿的職屬,仙首算是違了仙規, 他回到仙都後,自行去靈臺領了罰, 又在宮府閉門靜修了一段時間,再之後便一切悉如往常了。”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事實就是如此。這也是花信希望眾人所相信的。
但凡事總有那麼一些例外。
比如禮閣。
禮閣專掌仙都雜務, 所處理的皆是登不上臺堂的瑣碎小事, 不甚起眼也影響不了什麼。
仙都眾人都如此覺得。
早先花信也是這麼想的,但那次從大悲谷歸來, 他卻變了想法。因為在他領罰閉門靜修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在仙都,有一些人他無論如何也避不開——
就是遍布仙都的仙使和仙童。
靈臺有、宮府有,仙都每一個角落幾乎都有。
那時候花信身上沾著邪魔氣,而那些邪魔氣裡帶著雲駭的蹤跡,他不想被任何人察覺蹊蹺。
越是這麼想,他就越覺得身邊所有人都是妨礙。
妨礙最多的就是仙使、仙童。而那些仙使、仙童,都來自禮閣。
於是那時候的明無仙首對禮閣頗有些防備,有一回他與人說起雜事,淡聲提了一句:“若有不解,與其問我,不如向禮閣兩位仙官請教一二。”
對方納悶道:“為何這麼說?”
他答:“禮閣操勞,與仙都眾仙皆有往來,知悉之事甚多,比我這靈臺要靈得多。”
對方恍悟,附和道:“還真是,禮閣同靈王和天宿兩位大人都有幾分薄交呢。”
那時候花信心想,誰沒有秘密?哪怕是獨立於靈臺之外的那兩位,恐怕也免不了。甚至於那兩位就是秘密本身。
說不定連看不見、摸不著的天道都有。
而有禮閣在,仙都有多少秘密能被長久守住?若想知道什麼,抓著桑奉、夢姑聊問幾句,說不定就能窺見幾分天機。
那次闲話之後沒過多久,禮閣的桑奉就因為插手了一些人間事,違背仙規受了罰,從禮閣調出,成了執掌不動山的山神。
再之後又是十數年,桑奉作為不動山神,去人間處理雜事時惹了些麻煩,夢姑出手相幫時也違了一些仙規,同樣從禮閣調出去,改為執掌京觀。
對於眾仙而言,不論是罰還是調令,都得經過靈臺仙首。
花信看過每一道調令和每一次處罰,其實挑不出任何問題,確實是他們違犯仙規在先,無甚可說。
但他自己心懷詭事,便看什麼都會深想三分。在他眼裡,那兩位調出禮閣就像天道有意為之。
但天道無形無相,並不會真的去操控誰,所以花信慢慢摁下了這種猜疑。
此後依然偶有仙人違犯仙規,受罰的受罰,聽調的聽調。他仔細看過那些調令,依舊沒有再去多想。
直到有一天,一則頗有些例外的罰令從他手裡經過。
那道罰令罰的不是受靈臺調遣的眾仙,而是人間仙門,那仙門對於花信來說並不陌生,甚至還有一些淺淡的淵源。
那個仙門就是封家。
就是那道不痛不痒的罰令,讓花信窺見了一些所謂的“秘密”。他發現,數百年前傳說中“隻有嬰孩和將死之人才能得見”的神木確有蹤跡,就被靈王封禁在落花臺,而封家就是奉天詔秘守禁地的人。
那道罰令是因為封家看守不嚴,差點讓封禁之地被人鑽了空。
雖說是虛驚一場,但這件事若是成了,便是極大的禍患。然而如此大的禍患,罰令卻不痛不痒。
那天,花信因為罰令罕見地下了一趟人間,不過沒有現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