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9 年,我參加成人自考。決定我這輩子,能否讀大學的考試。
那是我第一次作弊。
隱形耳機,一顆米粒的大小,藏在眼鏡架裡,骨傳聲傳給我答案。
配套的,還有一個信號中繼器,藏在橡皮擦裡。就是一個小元件,不拆開,基本很難發現。
但是那天,我瞥見考場外面,駛來了一輛警車。
整個人都開始發抖。
我以為是敗露了。
其實那輛警車,就隻是送遲到的考生趕過來。
可我嚇破了膽,止不住發抖。
監考員,注意到了我的異樣,上來悄聲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全然沒意識到監考員來了,聽見聲音,一驚,下意識地,用力藏了一下手裡的橡皮擦。
監考員頓時眯起眼睛,盯著我的手。
一瞬間,我冷汗就下來了。
身體還在顫抖,慢慢地攤開手心。那塊橡皮,沾了很多汗。
「我……我剛好生理期。」我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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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那時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了。
監考員不說話,她拿起橡皮掂量了一下,又放到眼前仔細打量。
而我全程低著頭,大氣不敢喘。
終於,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繼續作答。
我徹底松了一口氣。
隱形耳機裡,已經開始報選擇題的答案。
我拿起筆,回過神來才發現,聲音變得斷斷續續。錯愕地抬起頭,那塊橡皮,已被監考員帶出了教室。
她拿走橡皮要做什麼?
我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抖了起來,因為,我很快看到,她叫來了其他監考員,向他們拿出了那塊橡皮。
幾分鍾後,我被帶出了教室。
眩目的日光下,橡皮被掰開了。
露出了裡面的電子元件。
我被他們包圍著,帶離了考場。後來,就記不清了,隻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腦袋裡,嗡嗡作響。
二
我一度以為,我會坐牢,最後的處罰結果是:成績作廢,取消考試資格。
以及,停考三年。
這,就是我作弊的整個前後經過,也是我向記者講述的——
十一月初,深秋。因為前途暗淡,我為了掙點生活費。接受了一名記者的,「有償採訪」。
那名記者,叫做陸羽。
他穿著白色的襯衫,頭發亂糟糟的,頂著個黑眼圈,沒睡醒的樣子。
倒是很年輕,像剛參加工作的樣子。
事先,我都想好了,無非是來問一些,「後不後悔,未來有何打算」之類的問題,刊在不痛不痒的板塊上。
在我家見面後,他卻不說話,隻是一直打量著我。搞得我渾身不自在。
「你是故意作弊的,對不對?」這卻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你想用作弊,掩蓋一起命案。」他這樣說。
我們坐在我家裡,爸媽都不在家——我專門定的時間,他們不太能接受,因為這種事上新聞。
秋天,南方的邊緣縣城。
我家,沒有什麼裝飾,隻有一臺老舊的電視,靜音後,無聲的畫面。
我給他倒的水已經溢出。
「如果您的採訪,就是說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們可以結束了。」
我擦拭著茶幾,仍然保持著笑容。
他卻並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從包裡拿出了一張報紙。
本地的,那上面,有一則新聞。
五個月前,也就是今年的六月,有一個男生,獨自去河裡遊泳。
由於肌肉抽筋,不幸溺死,在那條河裡。
我和他,一個班的。這則新聞,還被本地電視臺報道,勸解民眾,不要私自野泳。
「我聽說,你是他的女友。他死後,你作為嫌疑人,被警方審訊過……」
「是,最後警察認定,他的死和我無關。所以你還想知道什麼?去採訪警察啊!」我隻想盡快結束這個談話。
「對不起啊……我看起來,像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麼?」冷不丁地,他這麼說。
我愣了一下。
「如果你拒絕我的採訪,我會大肆報道這個案子。」
「我這個人,別的長處沒有。。」
「我會把你描寫成蕩婦,深入細節的那種;也可以把你父母寫成殺人犯,他們心理變態,窮山惡水的刁民……」
「不想我毀了你們的名聲,你最好乖乖聽話。」
我承認,那一刻,我有些許的恐慌。
他笑了笑,「現在,願意聊聊麼?」
「你想知道什麼?」沉默許久後,我問他。
「你男友,是怎麼死的?」
「我和警察都說過了。」
「講給我聽。」
三
-意外回憶-
1
我叫於小小。
我想進入省重點,可是,我輟了學。
醫生查出來,我有輕度的情感障礙。不建議我繼續讀書,以免惡化。
我打聽過,成人自考,競爭壓力沒那麼大。我索性就呆在了家裡,準備著今年秋天,成人自考。
那個溺死的男生……
是,在我輟了學之前,我就和他在一起了。
我很喜歡他打籃球的樣子。身材高挑,灌籃時,他總能引起同校女生的注意。
應該,用花花公子來形容他吧?
輟了學後,我仍然會去找他,想要陪在他身邊。
可他已經厭倦了我,還有太多好過我的女人,在等他選擇。
他說:你的目標,是省重點。可我的成績,最多大專。既然要各奔東西。幹脆,別談了。
我不願意,我隻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因此,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我們,一起作弊。」
但我沒想到,這個決定,最終造就了他的死亡。
2
他要參加的考試,是六月的千軍萬馬獨木橋;
我要參加的,是十月的成人自考。
我們都作弊,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隻有這樣,才能確保,我們一定能上同一個院校,甚至,同一個專業。
那是五月的尾巴,端午節前後。我在網上,聯系了一個 ID 叫做「槍花」的人。
他在貼吧裡,發過帖子,說自己售賣作弊工具。他門路廣,兩種考試,都有。
我們談好了價錢。
幾天後,這個叫槍花的男人,來了我們這個縣城。
他自駕來的。開著一輛私家車。
他身形消瘦,戴眼鏡,頭發稍長,像搞音樂的。
可那時的我不知道,這個叫槍花的男人,是一個惡魔。
他向我們展示了作弊設備:耳機、橡皮。教會了我們怎麼用。
一套是我的,一套是我男友的。
他說:答案隻會播一遍,在考場上,要仔細聽。
他還提醒我們,別全都答對,免得露餡。
我和男友都很高興——他有了前程,而我,我保住了我的愛情。
那個傍晚,火燒雲灼亮了整個天空。
我和男友,為了慶祝,喝了些酒。
五月底的南方縣城,已經很熱了。
男友提議,帶我去郊區,下河遊泳,涼快一下。
那條河挺偏的,沒什麼人經過。
他提議去那裡,其實,是想和我做一下那種事。
3
在河邊,我借口來了那個,不方便。男友意興闌珊,隻能下河遊泳。
與此同時,我接到了槍花的電話。
他也開車過來了,他是來找我收錢的。
他的車,停得很遠。我獨自去結了賬,拿到了兩套作弊設備。
可是,當我回到河邊,看到的,是男友漂浮在水面上的屍體……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小的抽筋,就這樣奪走了他的生命……
如果我沒有離開,如果我在那裡,他就不會……
四
回憶這起意外,我仍然流露著悲傷。
在我的家裡,我停下了講述,小聲啜泣了起來。
陸羽渾然不在意地評價著,「你哭得很真實。」
我咬緊了牙關,雙眼通紅,「你可以離開我家了麼?」
「你沒有說實話。」陸羽打斷了我,「你說的這個故事,漏洞太多了。」
五
「作弊的設備,為什麼不寄給你,還要自己跑一趟?」陸羽說。
「你的男友,為什麼會獨自讓你去結錢?讓你,去一個陌生男人的車裡?」
「小妹妹,欺騙我,對你沒有任何的好處。」
我沉默,攥緊了拳頭,眼神慍怒。
「你看看我的家。」
陸羽遲疑了一下。
老舊的家屬樓。在這 2009 年,沒有什麼家電,就連廚房,燒的也是蜂窩煤。
我說:「我根本沒有那麼多錢。」
「我出的價錢,是我自己。」
六
那個傍晚,我上了槍花的車。
這個消瘦的男人,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那是郊區,沒有人煙,隻有清澈的河流。
天色漸黑。車裡的音樂,遮蓋了男人的喘息。
辦完那件事後,他下車抽煙。
「你男友呢?」槍花問我。
「在遊泳。」
其實,男友本想一起來的。但我有意地,把他的衣服鞋子,都碰到了河裡。他要面子,隻能讓我一個人去付錢。
我後來也時常懊悔,會不會,就是我的這個舉動,導致了他的死。
七
陸羽饒有興致地聽著,看起來,他終於開始相信了這個故事。
「你和槍花辦完事之後,發生了什麼。」
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掐了一下衣角。
之後發生的事情,可以用噩夢來形容。
八
-命案回憶-
1
那個傍晚,我離開了槍花的車,回到了河邊。
天越來越黑了。
努力看清了河面上的東西之後,我開始尖叫。
那是我男友的屍體,他因為抽筋,已經溺死在了那裡,安靜地漂浮著。
很快,槍花聽見了我的呼救。趕了過來。
他水性好,撲下了河,將男友的身體,奮力往岸邊拖。
「他怎麼樣?!你會不會人工呼吸!……你有車,我們送他去醫院!」我慌亂不已地衝過去。
槍花靠岸,本來要將他拖上來。
可是,突然間,他停住了。
男友的身體,在水中沉浮。
「你幹什麼?」我驚詫。
我看見槍花的臉上,有一絲戾氣。
「你男友,已經死了。」他說,「沒氣了。」
他猛地抬起頭,「送去醫院,就什麼都暴露了!警察發現我這作弊生意,我是要坐牢的!」
他低下頭,看了眼男友的屍體。
我知道,他想做什麼。
我衝上去,想要搶回男友。
他力氣很大,一隻胳膊,牢牢攔著我。
「臭婊子,你以為你真的會沒事嗎?!」他臭罵著,「你家的條件,你賠得起錢嗎?!人命錢!」
我什麼都顧不上,我隻知道,我必須送我男友去醫院。
我們近乎於搏鬥,我瘋了一般咬他的胳膊,他吃痛,松了手。
就在這時,岸上遠處,傳來了一個喊聲,猶如驚雷。
「沒事吧?怎麼了——」
那是過路的農婦,聽見了河邊的動靜。
槍花驚恐地回頭望去,有驚鳥飛走。
夜色籠罩,那片樹蔭下,看不見任何人。
但我知道,有人在那裡,就在那裡!
我想要大喊求救,卻被槍花用力抓住了胳膊。
槍花直勾勾地盯著我,他壓低了聲音,對我說:
「想想你的父母。」
「這筆錢,能要他們的命。」
2
我承認,我很可恥。
在那一刻,我的腦袋裡,湧入的,是老舊破敗的家。
還有我父母,那疲憊無力的面龐。
「我沒事!我是被蟲子嚇到了!」
這是我回應的大喊,宛若我靈魂碎裂的聲音。
「小妹妹,不早了,早點回家。」
「知道了,謝謝阿姨。」
黑夜裡,僅剩一片死寂。
我和槍花,沉默地站在河水裡。
男友的屍體,在我們兩個當中沉浮。
夏季的黑夜,隻有起伏的蛙鳴。
男友的屍體,被槍花推向河的中央。
我唯一能做的,是偷偷地,將男友的那套作弊設備,放入了男友的衣物。
那是我答應給他的,如今,我唯一能給他的。
水聲溫柔,終將夜色吞沒。
3
我和槍花,離開了河岸,坐在他的車裡。
槍花眼睛裡,布滿了焦躁的血絲。
他回過頭,說:「如果警察來問你,你就這樣回答。」
「你們今天下午來遊泳,你們吵了架,小情侶,鬧矛盾很正常。所以你提前回家了,你男友還在河裡遊泳。但沒想到,他出了意外,淹死了。」
「誰來問,你都這麼說。」
我身上湿漉漉的,不知是冷,還是害怕,止不住發抖。
我說不出話。
啪!
槍花給了我一耳光,很重。
「復述一遍。」
啪!
又是一耳光。
我這才結結巴巴,「我,我們來遊泳,吵了架,我生氣回家……沒,沒想到,我離開以後……他,他意外……」
槍花點了點頭。
他要走了我的小靈通,刪除了裡面,我們之間的所有聊天記錄。
「你沒有見過我,我們也根本不認識,明白了嗎?」
「明白了……」
我看見槍花擺弄了一下後視鏡,他從後視鏡上,取下了一個小東西。
攝像頭。
而後,他打開了他的手機,那上面,是一段錄像。
我和他在車裡,我們喘息著的,那件事。
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思考,他之前為什麼要在車裡錄這個視頻了。
「不想我發到網上吧?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我。」
他在警告我。
我點了點頭。
「下車吧。」
「我不能送你回去,會被人看到,自己走回去。」他說。
我下了車,漆黑的深夜。
他的車沒有打燈,眼前的道路,隻有恐怖的黑暗。
什麼都看不見。
「祝你,蟾宮折桂。」這是槍花,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那個晚上,是我走過最漫長的夜路。
4
大概,在我夜路回家的時候,槍花就已經駕車逃了。
他一逃了之,可我,隻能留在這裡。
整夜,無法入睡。
第二天,我給自己做好了所有心理建設,想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可是推開門,險些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