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等到回答,因為“封薛禮”在那一刻已經闔上了眸子。
笑狐看見他渾身極輕地一震,接著便微微頷了首。
“少爺?”笑狐輕叫了幾聲,惶然伸手探了一下,這才發現,對方的靈識已然離了體。
***
花信早就將自己的靈魄命格與大悲谷底的陣局捆在了一起,所以他一閉眼,靈識就已經在大悲谷的陣局中了。
他落地時,就見黑色的邪氣從藤蔓斷枝中逸散出來,幾乎填滿整個地底。
他根本顧不上毀陣的人是誰,便祭出了殺招。
那一招帶著燈火之息劃破黑氣,他直朝藤蔓生根處而去!
掌風所至之處,火光蓬然亮起,照清了藤蔓根部那一片。他看到有一隻手正要將藤蔓連根拔起,於是殺招盡出的同時,他一把攥住那隻手,道:“這裡由不得你——”
“放肆”兩個字尚未出口,那蓬火光翕張之下照亮了更多地方。
他在火光之下抬起頭,看到了毀陣之人的樣子。
那是大悲谷山神雲駭。
曾經的靈臺仙使齊齊叫過他一聲“郎官”。
而曾經的明無仙首在那一刻看著眼前那個身著青袍的人,忽然想起當年雲駭剛入仙都的那一天,他穿的……應該是白衣素袍?
***
當年雲駭剛飛升入仙都時,衣袍還帶著花家弟子的習慣,除了腰間的芙蓉玉弟子牌,周身都是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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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是哪一日?雲駭忽然對他說:“仙首的宮府好白啊。”
他當時抬眸四掃,道:“仙都玉瑤宮府皆如此,何來感慨。”
雲駭搖了搖頭,笑道:“仙首要麼極少去其他仙官的宮府,要麼去了也沒入眼,各處宮府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像是禮閣桑奉的宮府就滿是魚池,各色仙鯉遊起來渾然似錦。另一位夢姑就全然不同了,屋後全是嶙峋山石,因為她養了一頭白虎。靈王大人的坐春風與人間同色,落花落雪也沒斷過。就連天宿大人的院裡,據說都草木蔥鬱……”
他問:“你去過天宿那裡?”
“噢,那倒沒有。我聽靈王說過,靈王總不至於在這種事上還要诓人,想必八·九不離十吧。”雲駭頓了頓,說:“整個仙都大概就屬這裡最素了。”
他早已習慣,全無在意。卻聽雲駭問他:“仙首是厭煩那些花魚鳥獸麼?”
他道:“自然不是。”
雲駭又問:“那總是一片素白,你會悶嗎?”
他靜了片刻,略作思忖道:“不會。”
他答的是“不會”,可雲駭卻似乎將那片刻的思忖認定成了“猶豫”和“遲疑”,於是從那之後,每次來他宮府,雲駭總是背著手,袖裡藏著東西。
後來,他時常發現窗臺上多了一盆會學人說話的花,或是筆洗裡多了兩條小小的仙鯉。
再後來,雲駭的衣袍也變了,不再穿那些素色的衣服,罩衫有時天青、有時明黃,每回穿過門庭進來,就成了他宮府那一片素白裡唯一的顏色。
即便負責仙都宮府雜務的禮閣,也不到如此地步。
他當時有些不解,問過:“你這是作何?”
雲駭想了想,道:“就當是……弟子的孝心吧。”
“弟子的孝心”總是一點一點地添進來,從不惹眼,他不知不覺便習慣了。直到後來很久之後,久到仙都裡已經沒有大悲谷山神了,他有一日回宮府時,在門庭前猝然止步。
跟著的仙使一板一眼問他:“大人怎麼了?”
他站在那裡,掃過整個宮府,不知過了多久才抬步。
他沒有回仙使的話。
他隻是想起曾經有人感慨過:“仙首這宮府好素啊,你會悶嗎?”
……
會的吧。
第102章 扯平
花信遽然收手, 猛地撤回殺招。
回撤的殺招威壓未減,倒朝他這個出招者橫掃過來。
一時間,整個大悲谷底雷霆作響, 碎石崩裂。
他疾退一步, 靈識卻還是被轟擊得散了。不過下一瞬, 他便又重新凝出了身形。
藤蔓裡逸散的黑色邪氣就是在那一刻被掃蕩開來的,地底的場景頓時清晰起來——
那片生長、供養著藤蔓的深穴居於當中, 兩道身影則落於兩端,隔著陣局和深穴相對而立。
雲駭瞥了一眼被攥過的手,背到了身後。那道長長的經幡帶著風聲, 也一並被收攏。
他抬頭朝這邊望過來, 開口道:“看來……你便是立這邪陣的人。”
這語氣實在陌生, 眼神更是陌生, 花信被問得一怔。
片刻之後他才忽然記起,自己這抹靈識化形時,下意識用了封薛禮的模樣。
於是, 一聲“雲駭”還未出口,就咽了回去。
而除了那一聲“雲駭”,花信便不知要說些什麼了。
他看著對面仙官青色的身影, 良久才道:“你為何會來這大悲谷底?”
雲駭正打量著他,聞言失笑道:“稀奇了, 這話本該由我問你才對。這整片山谷都由我看顧,我在大悲谷的任何一處都是天經地義,倒是你……”
雲駭瞥了一眼陣局, 那些如狂蟒一般的藤蔓此時已然安靜下來, 伏在深穴裡,顯出了一副乖順模樣。他又抬了眼, 經幡在他身後烈烈作響,說明氣勁始終流轉不息,隨時都能出招。
但他並沒有立刻動手,而是開口說道:“我實在好奇,你究竟是何許人也,居然能如此悄無聲息地在這裡布下陣局。若不是今日接到了傳書,我不知要多久才會發現這地底的蹊蹺。”
花信靜立片刻:“你接了傳書?”
雲駭愣了一下,神情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你這語氣……你知道我說的是哪種傳書?”
作為曾經的仙首,花信當然知道。
那些有執掌之地的仙人,若是所掌的地方出了一些問題需要他們下界處理,便會收到傳書。可歸根結底,這還是靈臺天道的意思。
天道在這個時機,驅使著雲駭來到大悲谷底,驅使他發現這道陣局……
花信的神色沉了下去。
但他忽然聽見雲駭思索片刻,得了結論:“你是仙門中人?”
花信猝然抬眸。
雲駭說:“這反應,看來是說中了。”
花信:“何出此言?”
“直覺咯。”雲駭道,“你聽到我說這整片山谷都由我看管,也沒有露出什麼意外的神色。說明見過我,知道我?或是在仙譜上翻到過我。你還知道我口中說的傳書是什麼意思。而且……”
他忽然頓了頓,眉心輕蹙了一下。他的眸光從花信身上掃過,在肩頸處停留片刻,怔怔的似乎有些出神。
“而且如何?”花信點了一句。
“而且你站得太過板正了,簡直有點像……”雲駭驀然回神,改口道:“簡直比我這正經仙人都像樣得多,一看就是仙門出身。你姓什麼?”
花信靜了靜:“封。”
雲駭一臉了然:“啊,封家,難怪難怪,人間最大的幾家仙門之一。”
他感慨完,換了神色,緩緩道:“那既然是仙門出身,為何淪落到要在這大悲谷底立一方邪陣?”
花信閉口不答。
過了片刻,他問道:“為何同我說這麼多話?”
雲駭也是一怔,他自己似乎也有一瞬間摸不明白,下意識回答說:“不知道。”
但緊接著,他便恢復了神色,不甚在意道:“我這人做事一貫隨性,覺得好奇當然要問上幾句,否則憋得慌。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你方才撤了殺招,禮尚往來我自然也要緩一緩再打,多同你說兩句。”
這番話讓花信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了,很久以前他就聽雲駭說過,他當時不能理解也無法苟同,隻覺得對方做事太憑心情,容易惹禍上身。可如今,他卻隻覺得白雲蒼狗,好久未聞。
雲駭看向深穴,說:“你這邪陣又是靈肉又是骨血,供著這些藤蔓,是要改命還是要害人?”
花信第一次發現,他說起這些話來居然還有咄咄逼人的一面,叫人無從作答。
他沒答,雲駭卻又道:“我碰到過的那些人裡,多半會在這時候答一句,兩者皆非,他是為了救人。你呢?也是嗎?”
花信眸光落在他身上,靜默無言。
雲駭見他不答,搖了搖頭:“救人的法子很多,為何挑了這麼邪的。”
他說著,似乎“禮尚往來”的好奇已經到了頭,手裡的經幡輕抖了一下。
正要出招之際,花信忽然開口道:“尋常辦法無濟於事。”
雲駭抬眸看過來:“為何?”
半晌,花信輕聲道:“因為想救的是已死之人。”
整個大悲谷底在那一刻突然寂靜下來。
雲駭不明所以,卻不知不覺跟著變了語氣。他問:“那是何人?”
“我的……”對方說了兩個字便沉靜下去,神色卻模糊不清,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過了不知多久,雲駭才聽到一句:“愛徒。”
“愛徒……”雲駭跟著念了一遍,又問:“那他如何死的?”
這似乎是一個更加難答的問題,因為對方垂了眸,沉默了更久,才道:“被一劍釘穿。”
雲駭的心髒重重砸了一下,仿佛能想象被劍刺穿心髒是什麼感覺似的。
他眸光又落到深穴中,望著藤蔓怔忪出神。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無意間問了一句話,他說:“你會難過嗎?”
對方答道:“會。”
雲駭點了一下頭。
“也是,我問得著實有些多餘。”雲駭看著那深穴道,道:“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要以命供命。”
他似是忽然想起般開口:“說起來,我也有個師父。我闲來無事時還當真想過,倘若哪天我出了什麼事,受了傷或是死了,他會難過麼?”
沒等對方接話,他就又開口道:“但我現在又希望他不要太過難受了。”
“為何?”
“因為怕他變成你這樣。”
這話落下的時候,四周再沒了聲音。
“不過他不會的……”雲駭在心裡說了一句。
他可是明無仙首啊。
他這麼說著,手裡經幡一轉。數十道布帛直竄出去,朝對面那道靜默的身影攻去。
對方撤了一次殺招,他便奉還了一刻時間,禮尚往來,扯平了。
這邪陣布在大悲谷底,雖為救人,但也害人,留著禍患無窮。他雖然唏噓,卻也不會手軟。這是他所認的公平。
可當經幡帶著能絞殺邪魔的威壓,將要纏住那個布陣人的時候,雲駭卻愣了一下。
因為他發現對方還在出神,沒有絲毫要還手的意思。
他看著那道長影身邊浮著的燈火,忽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