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搖搖頭:“也不是禍事,我家大人回仙都前正在處理滇外的邪魔之亂,正巧受了點損傷。之後……”
小童琢磨著說:“之後也不知怎麼,忽然就嚴重起來。就像……就像有什麼隔空抽走了大人的仙元氣勁似的。就是那時候,煞氣有點壓不住,便出了些動蕩。”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縷縈繞在南窗下院牆外的春風凝滯在如水的涼夜裡。
但院門內外無人知曉,也無人察覺。
那些仙人還在問:“怎會如此?哪有隔空損耗的道理!”
小童子道:“是呀,我們也不知曉為何。不過也不止一回了,大人時不時便會碰到這種情況,隻是先前不如這回嚴重。總之,勞各位大人憂心了。既然我家大人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各位大人就暫且先回去吧。”
那些仙人們又關切了幾句,便逐一告辭了。
他們轉身離開時,南窗下的小童忽然感覺夜風變得有些涼,那種涼意來得莫名,讓他們打了個寒驚的同時,心裡變得悶悶的。
其中一個小童搓了搓臉,忽然聽見一道模糊而沙啞的嗓音輕聲問:“他……上一回碰到這種情況,是哪日?”
小童下意識答道:“就半月之前。”
他答完才反應過來,那些仙人袍擺已經消失於遠處,應當不是那些人問的。
那有是誰?
小童一驚,轉身四下看了一圈,卻隻看到茫茫無邊的夜色和淡淡的冷霧。
他好像隱約看見冷霧裡有一道高瘦的影子,他快步過去,卻發現霧裡空無一人,隻有撲面而來的風。
那風裡有股說不出來的冷味,嗅進鼻中,叫他從心口涼到了腳底。
緊接著,他聽見那道模糊的嗓音又輕輕應了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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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子聽著那話,覺得那聲音有點像靈王,但又比靈王啞得多。
不知為何,或許是夜裡風涼寂寥的緣故。他聽見那聲“好”的時候,心裡莫名難受起來,那語調讓他鼻子一酸,有點想哭。
或許當年靈王給他們幾個動了點手腳,於是在這一刻心有感應。他突然紅著眼睛跑進屋裡,抽了符紙要給自家去了極北的天宿傳書信……
另幾位童子也有些惴惴不安,來回轉悠了幾圈後,匆匆出門要去坐春風看一看。
與此同時,坐春風那兩個小童子也莫名難受極了,他們越來越坐不住,忍不住往南窗下跑去。
中途弟弟太毛躁,甚至在白玉門檻上絆了個跟頭。
他一聲不吭爬起來,就像茫然不知痛似的,跟著哥哥朝仙都另一端跑去。跑著跑著他感覺自己臉上有些涼,抬起手背抹了一下,不知為何抹到了一手潮湿的水。
他在奔跑中拽了一下哥哥,輕聲問:“我為什麼會哭啊……”
***
這些烏行雪都不知道。
那縷替他去看蕭復暄的春風,在他對小童子說“好”時,便散在了仙都的夜幕裡。
而他本人還站在封禁之地的大火裡。
烈火燒了不知多久,他卻一點兒都不覺得灼痛,他隻覺得冷。渾身發冷……
他被籠罩在神木巨大的陰影裡,眸光落在地上空茫的某一點,垂在身側的手指攥了起來,越攥越緊,攥得生疼。
他嘴唇微微動了動,極輕的聲音重復了一句:“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他也接過一道天詔,處理完亂線回來後也是周身冷痛不已。隻是不如這次厲害。
當時小童子問他:“大人疼麼?”
他擺擺手滿不在意地笑道:“一會兒就能自愈。”
果不其然,他隻靜坐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恢復如初。
這就是靈王的自愈。
這就是……他安慰小童子時常說的“靈王的福祉”。
他拿這個福祉安慰過那兩個小東西,也安慰過自己,不知在多少個迷茫的日夜,他感受著自愈時溫柔的暖意,對自己說:看,叫一聲“靈王”,還是有些福報的,不僅僅是負累而已。
到頭來……
就連那“福祉”都不是靈王天生自有的。
他的福報從來不是因為他所做的那些事,隻是因為世間有一個蕭復暄。
他這所謂的“自愈”自最初便有之,那時候他和蕭復暄甚至還不相識。所以這絕不是蕭復暄有意動下的手腳,這是天生的牽連……
烏行雪看著自己的手,閉上眼睛,閉合了五感,試著讓那自愈之力再動一下。
他感受到那股暖流從血脈深處流淌而出時,恍然睜眼。他轉身看向神木……
意料之中,他看到白玉精順著神木樹根蜿蜒而上,將整個樹根包裹住,就像是一種供養。
他和蕭復暄之間的這種供養牽系恐怕就是來源於此。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曾經聽過的許多傳言。
凡人嬉笑著說,世上有一種雙生花,兩朵生在一枝上。這朵盛開,那朵便有了枯相。
凡人還說,這種牽連萬中無一,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緣分。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從神木化身為人時,第一次用白玉雕著人像時,第一次在仙都碰見蕭復暄時,他也曾是這樣想的:這是世間萬中無一的緣分。
冥冥之中,他合該要碰到這樣一個人,此生與之牽連至深。
可如今他卻不這樣覺得了……
這萬中無一的事在他看來是緣分,於蕭復暄而言,卻是說一句“孽緣”都不過分。
他憑何至此?
他一世擋了天雷死在樹下,一世做了神仙卻還要供養靈王。
他憑什麼?
他憑什麼!
烏行雪眼眸泛紅,彎腰用手指輕碰了一下枝幹上包裹的白玉精,溫暖如同蕭復暄的體溫。
他輕聲說:“我送了那些靈魄一個解脫,也該送你一個啊。”
不止送你,還應該送這世間許多人一個解脫。
仙都有靈王一日,世間亂線便糾纏一日。
世上有神木一天,貪心之人便永無盡處。
他於大火中抬了一下手,一柄鏤著銀絲的長劍便於天際直貫下來,橫通封禁之地,直落入他手中。
他指腹摸著那白玉精所化的劍刃,劍刃上有與蕭復暄靈魄一樣的氣息。
他嗅著那股淺淡的氣息,低聲說:“最後一次。”
我再借你最後一次力。
因為……
因為可能有點疼。
這個念頭落下的那一刻,靈王的長劍如驚鴻飛影,凌冽徹寒的劍氣自天而下,順著神木如雲如霧的華蓋直劈下來。
分劈靈魄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在那一刻領悟得透徹至極。
世間任何人在極致痛苦的時候,都會掙扎一番,那是一種本能作祟。但他卻在神木震顫時,咽下口裡的血味,壓著劍柄又用了一分力。
他閉著眼,在同知同覺中感到靈魄分隔兩邊,一邊是神木的枯相,一邊是神木的榮相。
枯榮分割,靈魄撕裂。那棵參天巨樹身上的燦爛銀光隨著劍刃向下褪去。
褪到底端,便再無仙光。
與它一並褪去的,還有烏行雪身上的仙氣。
那一刻,他體內仙元盡碎。
原本便隱隱冒頭的邪魔氣佔了上風,瞬間逸散開來,濃鬱得如同無端浩海。
他看不到那道天了,但他可以在心裡說。
你要這世間有神木長存,那我就劈了這神木。
你要亂線盡頭守著一個靈王,我便讓這世間再無靈王。
不是善惡依存麼?
人間多了一個魔頭,你要拿什麼來擋?
他在劇痛的盡頭再不能支,跪坐在神木殘影面前。他就在那抹白玉精裡,袍擺鋪散一地。血順著各大要穴滲出來,很快便染得衣袍殷紅一片。
他在昏沉中咽下了血味,在意識急劇流失似的嗡鳴聲中生出錯覺,恍然聽到蕭復暄的聲音,也或許是當年樹下的少年將軍留下的殘音。
對方叫了他一聲“烏行雪”。
他們平日愛說玩笑,總是“天宿大人”長,“靈王大人”短。隻有最親昵的時候,才會叫名字。
烏行雪眨掉眼睫上的血珠,扯了一下嘴角。
他想說蕭復暄,我可能……很久都見不到你了。
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聽你叫一聲“烏行雪”。
第86章 抹殺
蕭復暄其實很早就察覺自己狀態有些奇怪, 早在他與烏行雪在白玉臺階上碰面之前。
他會在某些時候突然陷入煞氣裹身的情境裡,就像有人隔空在汲取他的仙元和氣勁。
那是一種十分詭異的滋味,因為並不知道另一端的源頭在哪, 也不知那汲取何時會停。
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在與邪魔交手時遭了暗算, 被下了一些不知來處的禁術。但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給他下禁術的邪魔實在寥寥, 幾近於無。
他試著尋過根、究過源。
但那牽連十分虛渺,總是探到一半便沒了蹤影, 既無符咒的痕跡,也無禁術的殘餘。
他坐鎮於南窗下,那是仙都煞氣最重的地方, 當年所接的天詔裡便提過。那裡若是鎮不住, 容易引得仙都震蕩。萬一某一日無端崩毀, 遭殃的就是人間百姓。
他自然不能掉以輕心, 所以尋不到源頭的那段時間裡,他時常會去一趟靈臺,為的就是此事。
後來的後來, 他再聽聞仙都或是人間有誰說“靈臺天道無所不知”時,總是冷冷淡淡撇掃一眼,轉身離去。
原因無他——
倘若靈臺天道當真無所不知, 為何始終無法告知究竟是誰給他落了這種牽連,不知不覺地汲取著他的仙元氣勁?
要麼靈臺天道並非無所不知, 要麼就是明知是誰,卻並不打算讓他知曉,也不打算讓他截斷, 而是任由這種牽連持續著。
如果是後者, 就值得深思了。
所以很早以前,蕭復暄就對靈臺天道甚為無感。
但他秉性一貫冷淡, 對世間諸多事情都是如此。無感並不影響太多,他隻是對天道沒有崇敬之心,這並不妨礙他鎮守南窗下,也不妨礙他降刑於世間橫行作亂的邪魔。
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對靈臺天道是帶著一分防備的。
或許是出於這種防備,也因為南窗下確實煞氣太重太烈,不適合作為調養之地。所以他每回平白承受牽連,靈神有損耗時,都會以此為由去仙都之外的地方調養。
這世間適合他調養的地方同樣寥寥,幾近於無。因為他命格怪異。
也不知前世、再前世的他是何人,做過何事,總之他生來便帶著煞氣。又因為曾經靈魄碎裂不成形,經歷過太多場生死,那煞裡還帶著亡人才有的怨氣。
倘若單看命格,稱他一句“累世厲鬼”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