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堂堂靈王記憶全失,忘記這些亂線的,還有誰呢
隻有天道。
靈臺天道與他有特殊的牽連,也算是同根同源,皆由神木而生。
當初神木封禁時,生死輪回化歸於天,成了後來的靈臺天道。而受凡人感念所化生成的他,被點召成了仙都的靈王,賜字為昭。
雖然同根同源,卻終究不似同物。
天道無形無狀亦無心無情,凌駕於整個仙都之上。
它不問生死,隻問善惡相依、福禍相隨。既然這世間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間有貪嗔痴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遠有人能想出辦法鑽其漏洞。反正引發的麻煩和亂線盡頭,還守著一個靈王。
所以……
他明明斬了數不清的亂線,卻依然頻頻接到天詔。
所以,隻要神木存在一天,他所走的這條路就望不到頭,他要殺的人就沒有盡數。
烏行雪在那一刻幾乎是笑了出來。
他抬起頭。
封禁之地的上空並沒有仙都那樣蒼藍無際的天,隻有一片望不穿的烏黑,像終年不散的濃霧。
他眯著長長的眸子,眼裡泛著微微的紅。他想起那些亂線中的面孔,陌生的、驚恐的、無奈的、悲慟的……
無論是哪一種,死去的時候都會變成空茫一片。這百來年裡,他不知看過多少那樣瞬間而至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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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著那道望不見的天,動了一下唇。
他想說……
你知道,那些看上去都是活生生的人麼?
你知道這百來年裡,我一共殺過多少那樣的人麼?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靈王……
受天賜字為昭。昭者,光輝燦爛。
他哪一樣算得上光輝燦爛,又哪一樣能堪當一句仙都靈王?
光是那些亡魂,就足夠他成為這世間最該死的魔頭了。
第84章 山火
那些倒懸在廟宇頂上的靈魄在哭叫中掙扎著, 伸長了脖頸和手臂,像藤蔓一般試圖朝烏行雪纏繞過來。
烏行雪沒避也沒擋,隻是任由那些攻擊朝自己淹沒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 那些靈魄愣了一下。它們近乎茫然地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看著這個孤身站在曠野禁地裡的人。
很奇怪, 它們在他身上看到了澎然肆張的怒意……以及無邊悲憫。
或許是怒意太盛又帶著威壓,它們有點被嚇到了。又或許是那種悲憫浩瀚如海, 讓它們有了剎那的安靜。
那是一幅極為詭異的畫面——
數以千萬計模樣可怖的靈魄拉長了身體,手指繃緊成利爪,卻凝固一般停在烏行雪身前, 隻差毫釐。
其中一個靈魄盯了他許久, 茫然道:“奇怪, 我好像見過你……”
烏行雪看著他拉長變形的面容, 良久後輕聲應道:“嗯,是見過。”
落花山市入口處不多遠有一家茶肆,店裡日日有一位先生拍著醒木說書, 講些不知真假的稀奇故事。店裡的小二嘴碎話多,哪個客人進店他都要聊上好一會兒,常被調笑說熱情過頭。
有一回烏行雪斬了太多亂線, 不想回仙都,便來到落花山市, 在那茶肆臨窗處坐過一會兒。那個嘴碎話多的店小二便搭著布巾過來倒水,莽莽撞撞地看了他好幾眼,忍不住說:“公子瞧著臉色有些鬱鬱, 是碰到煩心事了麼?”
那時候烏行雪愣了一下, 沒有計較他出言莽撞,而是道:“我明明帶著笑, 你從何看出我有煩心事?”
店小二沒答,隻是一邊擦桌子一邊道:“公子往後再碰到煩心事,就來這坐坐。咱們這別的沒有,就是熱鬧,我給您逗悶。”
茶水被店小二拉成長長的弧線,他一邊得意洋洋地展示身手,一邊道:“一壺茶下肚,再聽聽話本,就什麼煩心事都不見了。方才掌櫃的交代了,給您免茶單。”
他笑嘻嘻地說:“天大地大客人最大,您高興了再走。”
烏行雪記得他那張笑嘻嘻的臉,如今那張臉卻被拉得極長,要仔細看才能勉強認出。
而當初給他逗了許久悶子的人,如今卻哭叫得兩眼浮腫,不人不鬼地說:“我們好難受……”
“你知道嗎?我們好難受……”
“你能明白嗎……”
“那真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啊。”
……
烏行雪就那麼聽著,一字一句聽進耳裡。
天道無形無情,不會管這世上某一個人的生死苦痛。但靈王不同……
怪隻怪他化成了人,長了耳朵長了心,所以他能聽到所有的叱罵和哭喊,能明白那些靈魄口中說了一遍又一遍的“生不如死”和“我很難受”。
當荒謬和悲哀鋪天蓋地漫到了頂,便是憤怒。
而當憤怒又到了頂,就隻剩下笑了。
靈王終究不算人。
他不會哭,也從來沒有哭過。他這漫長的一生,隻會笑。
黑霧太濃,陰霾太重。他不想再看天了,便垂下目光。
他聽見那些靈魄問:“你為何笑啊?”
他扯著嘴角,道:“……因為可笑。”
他又聽見那些靈魄問:“那你為何看自己的手?”
他看著自己手指上結了霜,透著冷冷的白,答道:“我在看……這上面沾有多少血。”
靈魄說:“有血麼?明明很幹淨。”
他又笑起來,雙眸落在眼睫深濃的陰影裡,不透一點光。他說:“你們看不見而已。”
靈魄道:“那你就能看見?”
“嗯。”
“有多少?”
“……太多了。”
太多了,多到難以計數。
可即便難以計數,他卻全都記得。
他明明算不上記性很好,明明很多事掃一眼就過,並不入心。唯獨劍下殺過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張面孔,每一次闔眼,每一回感受那些蓬勃跳動的生命在他劍下慢慢微弱、安靜,最後歸於永久的死寂,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死亡的靜同世間任何一種安靜都不一樣,它會讓所有喧鬧都戛然而止,它會把人困在望不到邊的雲霧裡,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
所以……他在安靜無人的時候,從來都睡不好一場覺。
那會讓他想起太多人死去的瞬間。
但如今,即便頭頂有數千靈魄哭叫不休,他還是陷入了隻有死亡才有的寂靜裡。
那種孤寂漫天席地,他笑著站在那裡。
他聽見靈魄們議論紛紛,同他說:“你身上好像有黑色的霧。”
烏行雪掃量著自己,道:“看到了。”
一些黑色的、煙霧似的東西正縈繞著他的手指、肩臂,甚至整個身體。
那黑霧讓靈魄們有些瑟縮,他們半是畏懼、半是厭惡,再次陷入了躁動裡。整個封禁之地都被攪動得震蕩不息。
他們問:“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東西?”
……
烏行雪靜靜地看著那些黑氣纏繞滿身,良久之後答道:“邪魔氣。”
那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矛盾場景——縹緲澄澈的仙氣和絲絲縷縷的邪魔氣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在靈王身上,就像一種莫大的諷刺。
可偏偏又再合適不過。
真的再合適不過了……
他在心裡說。
世上還有比他殺人更多的邪魔麼……憑什麼同樣沾血無數,那些邪魔會被斬殺殆盡。而他卻端坐於九霄的雲層上,安安穩穩地俯瞰人間呢?
憑什麼……
就憑那靈臺天道要善要惡,要福要禍麼?
這不公平。
烏行雪嗤笑了一聲,閉上泛紅的眼睛。再睜開時,他抬頭看向那千萬靈魄,問道:“想解脫麼?”
那些靈魄似乎沒聽懂。
過了好久,它們才像是聽明白了這句話,瞬間停止了哭叫、掙扎、責問和嘶吼。
那一刻,整個封禁之地寂靜無聲。
那些靈魄眼中燒起了一團團明火,它們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烏行雪,良久之後陷入了興奮和癲狂。
想解脫麼?
自然是想的,想得快瘋了!
烏行雪看著他們,將那些拉長變形的臉一一看進眼裡,看著他們難以置信、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他們幾乎要衝他磕頭說“多謝”,說“神明下凡”、說“感激不盡”。
烏行雪輕聲說:“好,那我送送你們。”
***
世人都道,那年三月初,落花山市開市沒多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無人能應對。
傳說那山火熾烈洶湧,光明洞徹,一燒便是十二裡。
傳說山火燒起的時候,映紅了整片天,連月亮都染了血色。
傳說還有人聽到火裡有哭叫和悲鳴,帶著不知歸往何處的憤怒、不甘和恨意。
於是後來的人總會猜,那是天道降刑,那是天火。
其實不是。
那火是當年的靈王自己放的。
他生在那裡,喜歡那裡,最終……親手燒了那裡。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烏行雪都記得那一幕——
滔天的火光從封禁之地裡燒出去,順著十二裡燈火蜿蜒向下。
很奇怪,他曾經一直覺得十二裡很長,對凡人來說尤其長。倘若邊走邊逛,總是要耗費很久,有時候一夜也走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