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是那一瞬間,“封薛禮”似乎在泥土上急急劃下了最後一筆。
“點召”這棵參天巨樹的大陣終於立成,金光自“封薛禮”掌下散出,像流動的水一般順著泥土和樹根蜿蜒向上。
那金光幾乎要在樹幹上流淌成字,卻在筆畫相連之時,忽然散開。
就好像由於某些緣故,這“點召”對它起不了作用。
“封薛禮”輕聲自語:“怎會如此……”
不應該的。
隻要這是那棵樹,這陣就能成。可為何成不了?
他又加了一道。
巨樹顫慄之下,筆畫依然連不起來,散得幹幹淨淨。
“點召”依然不能成。
他沒有看到的是,在他背後,在火牆之外。烏行雪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忽然蜷了一下。
他低頭一看,發現他兩隻手腕上都顯出了隱隱流動的符文。一隻手正流,一隻手逆流。
而正流的這隻手上,正不斷出現跟巨樹一樣的反應。
蕭復暄覺察到了這些。
他似乎總能覺察到這些……
他轉過頭來,看到烏行雪兩手符文的瞬間,眸光一沉,唇間無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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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蕭復暄低低的嗓音有些生澀,“分靈?”
“分靈”兩個字落進烏行雪耳中時,他腦中忽地一靜。
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他回到了親手給自己落下這些符文的那一刻。
“封薛禮”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烏行雪究竟做了什麼才讓神木全然喪失神性仙氣,靜默了整整三百年。
他總在想,這是另一種封禁?還是給神木加了什麼護罩?
其實兩者皆非。
而是分靈。
是烏行雪分了神木的靈,將其生生一分為二。
傳說神木總是半枯半榮,半生半死。他從中一剖為二,榮的那一半在雀不落長成了鬱鬱蔥蔥卻不落鳥雀的參天大樹,至於枯的那一半……
則貫穿了蒼琅北域三十三層洞天。
就是他最初醒來時站著的那株灰白枯木。
他睜眼的那一天,就像當年在神木上化人一樣,站在高高的枝上。隻是頭頂沒有終年不斷的落花,腳下也沒有人語喧囂的集市。隻有蒼琅北域裡一望無邊的寒潭。
第80章 牽連
符文出現, 過往重重的迷霧終於撥開了一點。
兩手符文流轉之時,烏行雪恍然記起分靈那一刻的感覺。蕭復暄說得沒錯,確實常人難忍、痛不欲生。
不過那種痛之於他而言, 要更特別一點——他化生於神木, 自己軀殼裡的靈魄為虛, 神木之靈才是實。所以分靈之時,那棵終年落花不斷的參天巨樹依然寂靜如昔, 所有痛楚都投落在他的身上。
那是像影子一樣的痛,摸不著碰不到,連緩解都不知從何下手, 但又真實地存在著。
那是世間獨一份的奇怪感受, 他身體毫發無傷, 軀殼裡的靈魄在世間任何一個人探來都是完好無缺的, 可事實上,他真正的靈魄已經隨著神木一分為二,再也沒有完整過。
正逆兩種符文隱在他的身體裡, 代表著神木的兩半,一手是枯,一手是榮。
所以當初花家弟子給他貼探魂符, 想查他是不是邪魔時,他下意識換過一次手。因為他兩隻手腕探出來會是不同的結果, 一邊是常人不該有的枯竭死氣,一邊是看不出問題的活氣。
哪怕他前塵忘盡,不記得這些事了, 卻再也沒有伸錯過手。
每一次將手腕遞出去, 每一次抓住蕭復暄,每一次讓蕭復暄的氣勁順著指尖湧進來, 都是那隻帶著活氣的手。
而那些氣勁遊走在他身體裡,哪怕經過所有經脈和要穴,也發現不了任何端倪。因為他軀殼裡還有一副虛的靈魄,無論怎麼探,結果都是安然無恙。
……
***
蕭復暄看著他這兩手分靈符文,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難怪……”
難怪無論怎麼做,烏行雪所謂的“劫期”總是不能全然好轉。難怪那些寒意總是像附骨之疽一樣驅散不開,剛壓下去便又滋生出來,連個源頭根由都尋摸不到。
一切皆出於此。
因為烏行雪真正的靈魄早已大損,一分為二。身體裡的這一副隻是用來哄人的虛影而已。
根源不動,對著虛影,不管怎麼休養都是徒勞無功。
“你——”他抬眼看向烏行雪,蒼白的薄唇動了一下,正要開口,背後忽然傳來一道爆裂聲響。
蕭復暄回頭望去,烏行雪也猛地抬眼。
原來是封薛禮所布下的“點召”大陣屢試不成後突然顯露出了異狀,那些從照夜城四面八方流向雀不落院中的大陣靈氣劇烈波動起來,就像是陡然沸騰的水。
參天大樹上忽隱忽現的金字順著樹幹紋路迅速褪淡下去,退到虬然的樹根處,整片泥土便在花信掌下龜裂開來。
每一道裂紋底下都有呼嘯的罡風,像是地底深處的巨龍騰然而上。
那風瞬間纏裹住封薛禮的手掌,以力可拔山之勢將他猛地往下一拉——
但凡是一個普通的仙門弟子或是普通邪魔處在這種境況之下,要麼會被那道巨力拉扯傾軋得粉身碎骨,直接吸卷至地下。要麼會在掙脫之中被生生撕斷一臂。
但封薛禮沒有。
他提著燈的手腕一轉,燈火在杆頭劃了一道晃眼的圈。
光圈所劃之處,威壓外放如斬鐵利刃,連罡風都生生割開。
那纏住他的罡風驟然一斷,他一把收了手掌,像青煙一樣瞬間消散在風裡。下一刻,他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院子另一角。
大陣不成時就會崩塌消殒,而這動靜就是崩塌消殒時的一種反噬。
封薛禮身形如煙,避開得恰到好處。
而樹下“點召”大陣聚氣的澎湃靈力卻無處發泄,像看不見的海潮,長嘯著朝四面八方轟然而去。
那道爆裂之聲就是這時響起的。
烏行雪抬眼便隻感覺到撲面而來的澎湃之力,他下意識就要抬手相擊,就感覺自己被人整個護進懷裡。
蕭復暄肩背衝著高樹和崩塌的大陣,一手擁著他,一手握著長劍一轉,背向身後橫斜一擋——
鏘!
就聽金石相撞的尖銳脆響之下,火星自劍刃迸濺而出。
那澎湃的靈力就這麼被他強擋於劍氣之外。
飛濺的火星灼熱晃眼,烏行雪眯了一下長眸,聽見蕭復暄緊摟著他,生澀的嗓音沉沉響在耳邊。
他說:“烏行雪,你怎麼下得了手?”
分靈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是仙也如同活撕一般,肝膽俱裂。
你怎麼下得了手?
“我……”烏行雪張了張口,發現無言以答。
因為他說不出什麼來,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如此,是因為什麼才走到給神木“分靈”這一步上來。
但某一瞬間,也許是因為剛剛那個“點召”大陣多少起了一些影響,他隱約感覺自己腦中似乎閃過了一些事,隻是匆忙之下沒能捕捉住。
夢鈴的作用之下,那些記憶就像蒙在一片巨大的黑色幕布裡,如今因為封薛禮的“點召”陣對雀不落的這棵巨樹有了幾分刺激,而這種刺激又落到了他身上。於是,那黑色幕布似乎隱隱要掀開一隅。
烏行雪怔了一下。
怔愣之間,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味。
怎麼回事?烏行雪眉間一緊,問蕭復暄:“誰的血,你的?”
“不是。”蕭復暄答。
他們猛轉過身,循著血味看去,發現是封薛禮的血。
***
封薛禮退至院牆邊,卻依然仰頭看著那棵蔥鬱的巨樹。
他在掌中迅速劃了兩道,眼也不眨就將滿是血的手掌抬起來,攥成拳,血液順著拳淅淅瀝瀝在地上滴成了一窪。
他並沒有顯露出太多不甘之色,也沒有因為大陣一次不成,就露出太多狼狽相。他的神情甚至依然是冷靜的,隻是因為放了一窪血,顯得有些蒼白無色。
但他的舉動卻透著一股隱而未發的固執。
笑狐之前被澎湃的靈力狠撞了一下,重重砸在院牆上,腹背受力,吐了好大一口血。
他之前還因為那句“明無仙首”惶然無措,驚懼不已,甚至連出手都忘了,在這重重一擊之下才恍然回神。
他又想起曾經無數次冒出來的那個念頭——
當年他陪著長大的那個少爺似乎慢慢消失了,或是隱匿在這具軀殼的某個角落裡,再出不了聲。而如今這個總是面容沉靜卻又隱隱透著威壓的封薛禮,其實另有其人。
他一直避免去想這個問題,一方面是不願意接受,另一方面是覺得偌大一個封家,好歹是人間赫赫有名的仙門。封薛禮又是封家幺子,上面有一對當家的兄姐,不管關系親近與否,應當不會有人如此膽大妄為,在封家眼皮子底下借用幺子的軀殼。
他想不出有誰能做到這種事,可如今,一句“明無仙首”似乎讓一切都有了答案。
是啊,如果作祟者並非來自人間,而是比仙門更高的存在呢?如果是明無仙首,想在封家眼皮底下做這種事就沒甚難度了。
可普天之下,活人軀殼那麼多,堂堂仙首如果要借活人軀殼返魂,為何偏偏挑中了封家這個連門都極少出的幺子呢?
是封家有什麼特別,還是這個幺子有什麼特別,連明無花信都要另眼相看?
更何況,那是明無花信啊……
那是人間仙門曾經最為推崇的靈臺仙首,各處供奉最多的一位仙人。他的畫像掛在很多地方,他的神像鎮著許多城宅。
曾經不止是百姓,就連仙門子弟也常衝著他發願。而不論是畫像還是神像,他始終半垂著眉目,提著他的仙寶“照世燈”,帶著仙山白鹿,平和地看著所有人。
好像俗事皆與他無關,又世事都落在他眼裡。
那樣的人,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
笑狐看著封薛禮的身影,看著他從頸側蔓延到下頷的紋繡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愈發明顯,不知為何心裡翻湧著說不出的復雜滋味。
他很難描述那是震驚、難以置信,還是其他……
但那種種心思在看到封薛禮滿手是血後,就全都拋之腦後了。
“明無仙首”也好,他看著長大的少爺也好,笑狐一時間什麼都顧不上。他近乎於本能地掠到封薛禮身邊,張口就叫了一句:“少爺!”
他捂著心口,一邊攥著彎刀護住封薛禮的背後。一邊道:“少爺,你又要做什麼?為何要放這麼多血?!”
“你退開。”封薛禮沒答,隻是淡淡說了一句。
“少爺!”
“退開。”
第二次話音沉沉落下,笑狐已然被一股無形之力撞開,連退數丈。
而在他被撞開之時,封薛禮一腳踏在自己淅淅瀝瀝滴出來的血窪裡。
頃刻間,他足下瞬間生出花來。
那長長的枝蔓從血窪裡憑空長出,同大悲谷底纏裹著雲駭的那些花枝一模一樣,也同他頸側的紋繡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