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從那天起,那個文質彬彬的少爺再沒出現過,無論日夜,笑狐所見都是那個平靜無波的、高深莫測的封薛禮。
自從到了照夜城,封薛禮就越來越不像原本的他了,陌生中還隱隱透著一股平靜的瘋。
比如眼前這座“弟子堂”。
在笑狐記憶裡,封薛禮的劍道術法都是在自己院子裡修的,根本沒去過幾回弟子堂。為何到了照夜城,反而要在府宅裡弄個弟子堂出來呢。
還有“弟子堂”裡這些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
乍看起來,就像是在懷念什麼似的。
有那麼一瞬間,笑狐又生出了那種久違的念頭——
他感覺眼前這個封薛禮,似乎根本不是他曾經數十年如一日陪著的那個。好像是另一個陌生人,盯著封薛禮的軀殼,用封薛禮的眼睛波瀾不驚地看著他。
***
“作何盯著我?”封薛禮忽然平靜出聲,抬眼看過來。
笑狐猛地回神。
他揮去腦中古怪,問封薛禮:“少爺之前讓我緊盯著雀不落的動靜,如今烏行雪回來了,少爺為何始終沒有動作?我再去盯一盯?”
封薛禮走到其中一個少年身邊,拍了一下少年的手腕,道:“劍刺出去不能向下撇,抬高。”
他說話的語氣,就好像那少年是活人一般。
那股子瘋勁在那一刻最為明顯。
笑狐臉色變了變,又斂了下去,垂眸等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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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薛禮調教完少年的動作,這才直起身,衝笑狐道:“不用去。”
笑狐一愣:“為何?那雀不落的動靜我們豈不是總要落後一步才能知曉?”
封薛禮道:“不會。”
他靜了靜,見那少年又犯了莽,再次拍了對方一下。一邊耐心地糾正少年的動作,一邊回答笑狐說:“那邊有人盯著。”
笑狐面露疑惑……
還有誰會幫封薛禮盯著?
***
與此同時,雀不落已近入夜。
安安靜靜守在臥房外的“方儲”忽然動了一下,朝臥房的方向瞥了一眼。
或許是逆光的原因,他眉眼間的表情有些模糊,似乎是輕蹙了一下又很快松開。
那個動作快得幾乎分辨不清,但烏行雪卻看進了眼裡,他輕輕搓著泛青的手指,將寒氣緩緩往裡收。
他的注意力都在“方儲”那一瞬間的表情上,沒有注意到身後入定已久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像是靈識終於歸了體。
他指尖的白霜正要融下去,就感覺手指被人握住,蕭復暄的嗓音沉沉響起來:“果然還是冷的。”
第75章 推測
烏行雪一怔, 心說不好,失算了。他還沒開始瞞呢,要瞞的那個人就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抓了他一個現行。
怪就怪院裡那個“方儲”。早不動、晚不動, 一天下來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動靜,分了他的神。
可真會給我找麻煩。
烏行雪朝屋外的“方儲”瞥了一眼, 在心裡記了一筆,然後轉回身來。
大魔頭想瞞的事哪能輕易就認了,他衝蕭復暄矢口否道:“哪裡冷, 我不冷。”
然後下意識將手往回抽。
但他沒能抽得回來, 因為被蕭復暄捏住了指頭尖。
這動作其實很小, 卻莫名有種親昵感。
烏行雪動作一頓, 沒再繼續抽。不可否認,即便成了魔頭也逃不開這種本能的反應,他有點享受這種不經意流露出來的親昵。
蕭復暄垂眸捏著輕捻了幾下, 撩起眼皮看著他,低聲戳穿道:“你手指是潮的。”
那是霜化之後的觸感,但魔頭是不會認的。
他回答:“那是汗。”
蕭復暄:“……”
蕭復暄可能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瞎話, 默然片刻又戳穿道:“哪來的汗。”
魔頭:“……不好說,之前不還渾身都是麼。”
蕭復暄:“……”
事實證明, 隻要下了臥榻。為了瞞住某些事、唬住某些人,魔頭什麼鬼話都能說,包括裝弱哄人耍流氓。
蕭復暄眯眸看他, 半晌沒說話, 也不知是被氣到了還是服了。
對峙好一會兒,他點了一下頭, 沉聲道:“好。”
烏行雪一看這模樣,直覺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瞬,天宿氣勁就一聲不吭地狂湧過來,順著他被捏住的手指尖就往裡鑽。
如果說手指上顯露出來的寒冷還能狡辯成一點殘餘,那麼氣勁探到的就難解釋得多。
烏行雪其實是想要擋一下的。
蕭復暄去探尋大悲谷的那段時辰裡,他一邊盯著院裡的“方儲”,一邊運轉體內的氣勁,摸索出了一點新的門道。
所以這會兒,他如果要強行攔住蕭復暄湧進來的氣勁,其實是可以辦到的。
但一來,這麼一攔適得其反。
二來,他看見蕭復暄垂眸時緊蹙的眉宇,心裡像是被人輕輕捏了一下。
他怔了一瞬,將原本祭出來要擋人的那些統統撤了。
蕭復暄的氣勁就像他的劍意一樣,冷冽而鋒利。單憑這點也能感受到他因擔心而起的一絲不高興。
但湧過要穴時,那股氣勁又會驀地柔和下來。
他極為仔細,幾乎是一毫釐一毫釐地探過去。
探到某一些地方時,烏行雪能聽到他順著氣勁響在身體裡的聲音,低低沉沉說:“這裡是冷的。”
“還有這裡。”
……
起初他的不高興就擺在眉宇間,十分明顯。後來探到的地方越來越多,眉心越擰越緊,那種不高興反而慢慢消失了,隻剩擔心。
“烏行雪,為何有這麼多處是冷的?”他問。
確實,周身上下又開始滋生寒意的關竅有數十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然那數十處關竅的寒意加在一塊兒也夠人受的,但單探之下,每一處關竅的寒意還不算濃重。
烏行雪想了想,答道:“方儲跟我提過,劫期末稍其實會有一些反復。”
都說邪魔劫期的本質就是安撫或鎮壓那些死在他們手裡的命魂。而那些大魔頭們手上沾染的鮮血太濃,死去的人太多,便會格外難鎮壓一些,會有反復也著實很正常。
“所以可能拖拖拉拉有點長,但不是什麼大事,也不難熬。”烏行雪說。
他自認這說法合情合理,解釋完蕭復暄的眉頭就能松開。誰知對方沉沉道:“你當年不是這麼說的。”
烏行雪:“……”
完犢子。
忘了這茬。
他靜默了一瞬,輕聲答道:“我不記得了。”
他半垂眼眸時,眼下會有一道長長的弧影,瞳仁裡的光亮就會被遮掩在那抹影子裡,看不太清。
再加上他眼尾微微下撇,說話的時候常常顯出一種無端的孤寂來,引人難過,於是什麼步步緊逼的問題就都問不出來了。
烏行雪看了蕭復暄一眼,又垂下眼,遺憾道:“我想不起來。”
蕭復暄:“……”
烏行雪見蕭復暄不說話了,松一口氣。
他正要再扯別的,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又響起來:“你說其他邪魔劫期有多拖拉難捱與你無關,你不會。”
烏行雪:“?”
“你的劫期從不反復。”
“……”
“命魂也好,劫數也罷,鎮下去就不敢再興風浪。”
“……”
蕭復暄說著這些話時,眉宇倒是慢慢松開了,但慢慢變成了面無表情:“你當初讓我用氣勁去探,半分寒氣都無。”
若不是如今記憶全失,沒那麼多辦法瞞天過海,他還發現不了此事。
“所以烏行雪。”他眸光沉沉看著面前的人,道:“你又騙我一回。”
烏行雪萬萬沒想到,那麼多年前的舊賬天宿都翻出來算。他一時理虧,辯不了什麼。
見蕭復暄又要開口,烏行雪忽然側頭過去,親了一下蕭復暄喉間凸起的結。
天宿瞬間重歸寡言。
烏行雪半闔的眼裡又閃過一絲狡黠笑意。
他原本隻是使壞,然而很快他就有些後悔了,因為天宿的氣勁反將了他一軍。
沒過片刻,他張開唇喘了一下,氣息就落在對方喉結上。
他眯起眼,餘光裡,蕭復暄的頸側有一道不深不淺的傷口。在不久前的劫期裡,他曾埋首於此,咬著這裡,一邊咽下口中的血,一邊竭力抑制住一些聲音。
他其實始終覺得邪魔渡過劫期的方式混亂而荒唐,他也始終不太能接受自己唇間沾染著血,尤其抗拒咽下那些血時本能生起的難耐和滿足感。
那份感知會提醒他很多東西……
但蕭復暄混淆了他的感知。
他們在焦灼時糾纏最深,在唇間染血時接吻。
讓他覺得那所有的反應並非因為邪魔,而是因為面前這個人,因為人間常會說起的那種愛意。
烏行雪眸光迷離了一瞬,然後吻上了那處傷口。
……
蕭復暄感覺脈絡裡的血液朝那處湧去,他半垂的眼眸瞬間變得深濃起來。
過了片刻,烏行雪抬起頭來,唇縫裡是殷紅的血色。他舔了下唇,將血咽下去,皮膚下的溫度便緩緩升了上來,泛起了薄薄的一層顏色,像是映著朦朧燈火的琅玉石。
他這會兒的嗓音溫溫涼涼的,帶著一點沙:“看,暖和起來了。”
直到這時,蕭復暄的心才慢慢落下來一些。
他最擔心的並非是劫期有多久、或是會不會反復,而是擔心出於一些原因,如此不起效用,隻是飲鸩止渴。
但看烏行雪眼下的模樣,似乎確實是有用的,起碼咽了血就會有變化。
“所以就是劫期反復而已,不是什麼大問題,就是有點費你的脖子。”烏行雪說著又帶了幾分聊笑之意。
隻是他似乎還是不喜歡沾血的感覺,話音落下便抿了抿唇,那個瞬間又下意識輕蹙了一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