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城主,他一向我行我素,不會事事交代。他說完便往屋裡走,剛轉頭,似乎想起什麼般,突然出聲道:“哦對,你去曬書閣幫我——”
方儲抬起頭,等著他的下文。
甚至在烏行雪猶豫出神時,還輕輕提醒了一聲:“城主?”
烏行雪又神色恹恹地說:“——算了,拿不拿也沒差。”
方儲動了動唇,看神色似乎想勸他。但最終還是垂下眸子,沒多話。
“我還得再封一日,你看著點外面。有事傳符進來,單敲兩下窗棂我可聽不見。”烏行雪半是咕哝地扔下一句,轉身進屋。下一刻,就聽砰的一聲,屋門緊閉,禁制帶著霜寒氣貫落下來。
照夜城人人皆知,烏行雪盛極之時,氣勁掃過之處遍生寒霜,眨眼就能結出一層冰白。
但這次禁制落下來,卻隻有門窗角落淺淺泛了一點霜色。
方儲掃了一眼,面上憂色未散。
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沒有去自己屋裡,而是走到院裡找了個廊椅坐下,似乎在替自家城主守門。
烏行雪屋門一閉便側了身,透過雕花空隙朝外看。
他手指搭到門上時,那些泛青的痕跡早已無影無蹤,那抹恹恹的神色也全然不見了。
要是寧懷衫這個專門拆臺棒槌看見,一定要目瞪口呆誇一句:“好他娘的會演!”
可想而知,當年仙都南窗下十二童子都是盡得誰的真傳了。
烏行雪眸光未收,看著院裡的方儲,輕聲同身邊人說道:“神色倒是鎮靜得很,被我突然發問也沒緊張……”
眾所周知,雀不落樓閣層疊、屋宇眾多,布局像個陣。外人闖進來,倘若沒有領路的,想找個地方都成問題,冷不丁聽到指使,必然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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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方儲神色無異,一絲一毫的愣神和不安都沒顯露出來。
“嗯。”蕭復暄瞥了他一眼,像是猜透了一般,替他開了個頭:“但是。”
烏行雪挑眉一笑,眼裡透著光:“但是抵不住我使的詐。”
他手指輕輕一彈門扇,道:“曬書閣三個字是我信口胡編的。”
他讓方儲幫忙去曬書閣拿點東西,方儲神色無異等著下文,淡定聽話,挑不出一點問題。
可架不住……雀不落根本沒有“曬書閣”這個地方。
第69章 反復
其實最初寧懷衫說“方儲回來了”, 屋裡這兩位便起了戒心。
這大約是同太多邪魔打交道所練就的,譬如小憩時忽然睜開眸子,或是被驚擾時拔劍便攻。
有些人出現得太巧、有些事發生得剛好, 都會讓他們多留一分心眼。
蕭復暄給寧懷衫的那道接引符, 本可以再加一道手腳——粘上人身時借機深探一二, 倘若不是方儲,直接攔在結界之外便可。
如此固然幹脆, 但也就隻剩幹脆了。
在他們看來,與其把不知目的的人擋在門外,不如把對方獨自放進門, 不動聲色地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能引出的東西或許會多得多。
所以蕭復暄給寧懷衫的, 真就是一張簡單的接引符, 不多探、不攻擊,全然不會驚動對方。
但這人既然冒險頂了方儲的模樣進到雀不落,一定有他想做的事。
烏行雪往門外看了一會兒, 見“方儲”在廊邊坐下後,微微朝屋裡這邊偏了一下頭,又很快偏回去。
但這舉動算不上什麼破綻, 可以說是在聽動靜,也可以說是下屬純粹的憂心。
之後他便始終背對臥房坐著, 沒有立刻四處轉看。如此一來,他便沒有顯露出更多特性來,一時間很難判斷他是誰。
“還挺沉得住氣。”烏行雪道。
蕭復暄:“在等時機。”
烏行雪又輕聲道:“嗯, 但凡有點心眼的都知道要等。剛關門就迫不及待到處亂跑的, 那是寧懷衫。”
寧懷衫在偏屋裡打了個驚天噴嚏。
“哪個活膩味了罵我。”他盤坐在榻上,揉了揉鼻子, 又扭頭朝院裡看了一眼,嘀咕道:“天煞的方儲,還真就一動不動在那坐下了,以往好歹還知道看看我。”
他全然不知道“方儲”並非本人,還在琢磨著悄悄傳個信,拉方儲陪他聊聊天,互罵也行,反正他不能這麼悶著。
寧懷衫想了想,手指搓了個決,朝窗戶縫隙外彈去。
那是他以前挑釁方儲慣用的伎倆——一道氣包裹著一句傳音,挑上兩回,方儲就會拉著驢臉過來問他是不是有毛病。
就見他那道氣隨風過去,咣地拱了一下方儲的腰,傳音道:「你不是方儲。」
“方儲”:“……”
他被撞得晃了一下,又頃刻定於原位,似乎有一瞬間的緊繃,轉頭朝這處看過來。
寧懷衫看在眼裡,壞笑一聲心說果然。方儲那裡有塊痒痒肉,拱兩下必定會蹦起來。他把對方的緊繃當做了怕痒的反應。
於是他又搓了一道氣隨風送出去,又咣地拱了一下方儲的腰,傳音道:「你變了,我被城主勒令反省,你居然沒來嘲笑我,你已經不是那個方儲了。」
“方儲”:“……”
這回他有了準備,被拱了也紋絲不動,依然一轉不轉地看向這裡。
不過在聽完寧懷衫的傳音後,他慢慢轉回頭去,收了視線。似乎決心不再搭理。
然而這反應落在寧懷衫眼裡,那就是故作不痒。
寧懷衫舔了舔虎牙,忽然就不無聊了,從這種較真中體會到了一絲樂趣。所以他接連搓了好幾道氣送出去。
一串連環懟後,“方儲”站起身。
寧懷衫瞬間來了勁頭,等著對方打過來。結果就見“方儲”走動幾步,似乎是換了處地方呆著,剛好在他的視線死角——他要再想這麼傳音,得先轟上城主的臥房窗戶。
給寧懷衫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這時候轟,於是他不甘不願地老實下來,又陷入了孤零零的沉寂裡。
***
烏行雪和蕭復暄將這場單方面的胡鬧看了個完完整整。
最初烏行雪覺得寧懷衫是個活傻子,得虧關起來了,否則留他跟“方儲”呆在一塊兒,鬼都不知道會出什麼事。
但寧懷衫那麼虎著、虎著,居然幫他們試出了一點蛛絲馬跡來。
蕭復暄看著“方儲”換了條廊椅坐下,道:“背太直。”
這正是烏行雪想說的。
先前並沒有這麼明顯,畢竟方儲本身也不像寧懷衫,站、坐都還算有樣子,不會歪歪斜斜到處癱。
但被寧懷衫這麼亂七八糟連“拱”好幾下,這一點就突顯了出來。
這人的站姿和坐姿簡直算板正。
烏行雪道:“這種儀態照夜城可不多見。”
就連烏行雪自己都跟這詞不沾邊,他清瘦挺拔,卻遠沒到“板正”的程度。蕭復暄倒是用得上,醫梧生則稍稍文弱了一些。
總之,這種人多多少少跟仙沾點邊,譬如……出身於仙門。
“難道是那個新城主封薛禮?”烏行雪嘀咕著。
倒也不無可能,封薛禮確實是仙門出身,烏行雪被鎖進蒼琅北域後,他才叛出家門入了照夜城,保留著仙門的儀態習慣再正常不過。
而且照夜城的風吹草動必然避不過新城主的眼,雀不落何時開封禁、烏行雪身邊有沒有人,寧懷衫進沒進門,方儲進沒進門,想知道都並非難事。
隻是……
蕭復暄道:“他手下無人?”
烏行雪:“怎麼可能?自然是有的。”
蕭復暄:“那何必親身犯險。”
這確實是個怪處,雀不落對他來說絕對是個險境,沒必要親自混進來,萬一出了岔子得不償失。
除非這人常年身居高位,從不把險境當險境。亦或是有不得不親自來的理由。
如此一來,烏行雪就更不想驚動對方了,想看看對方究竟奔何而來。
然而那“方儲”性子格外穩,另挑了一處清淨地方坐下,便再沒有新的異動。不知是在等天黑,還是在等什麼時機。
***
要說靜觀,烏行雪並不會落下風。
當年靈王五感盡失能靜坐三年,眼下等上一時半刻、一日兩日,不過爾爾。
但真這麼一轉不轉地盯著,又有些傻。魔頭不想白瞎這些時間,便問蕭復暄:“醫梧生那邊怎樣了?”
蕭復暄正要靜心去探,就聽魔頭又道:“你那靈識是如何探的,是像一道影子那麼跟著,還是附著於人?”
修行中人似乎天生就懂這些,靈識類神,靈魄類魂,修得深了,自然就運用自如。很少有人會問:你那靈識怎麼用。
一個成過仙又成過魔的人,在問凡人都很少會問的話。
蕭復暄輕蹙了一下眉,偏開臉。
過了一瞬又轉回來,低頭親了親烏行雪的唇角。
烏行雪沒反應過來,被親得一愣。那吻溫溫熱熱,同天宿一貫張狂的劍氣和威壓全然不同。
烏行雪被弄得有點痒,模糊的話裡帶著笑音道:“你那靈識探的時候,有法子讓我跟著看麼?”
他還是有點不放心醫梧生。
蕭復暄讓開一點點:“有。”
烏行雪:“當真?”
蕭復暄:“嗯。”
“那試試。”魔頭還順嘴提了要求:“同知同感那種。”
天宿“嗯”了一聲,然後倏然放出了浩瀚氣勁——
魔頭:“……”
“你等等。”大魔頭背抵著門,一把抓住天宿的手腕:“不行,不來了。”
一天半了……
他簡直怕了這招了。
天宿倒是被他的反應弄得一頓,薄薄的眼皮抬了一下道:“隻是氣勁。”
魔頭:“……”
這話說得很正經,但他接都不知道怎麼接。
他還是攥著蕭復暄的手腕,忽視掉倏然漫上耳骨的熱意。過了片刻,眨了一下眼道:“不對啊,你是在唬我麼蕭復暄?”
蕭復暄:“沒有。”
烏行雪:“那就不對勁。”
蕭復暄:“哪裡不對勁?”
“你要探聽我的所知所感,把氣勁渡過來也就罷了。”烏行雪道,“如今是我要探你的,不該反一下麼?怎麼還是你把氣勁渡過來?”
蕭復暄倒是沒反駁。
他點了一下頭,被攥的手腕輕轉著,手掌朝上,一副由著魔頭擺弄的模樣,低低沉沉道:“那你渡。”
“……”
魔頭渡不了,因為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