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見上仙三百年》, 本章共3681字, 更新于: 2024-10-28 23:05:47

就聽無數道“噗呲”聲同時響起,那數千條枝蔓似的長臂堪堪止於兩人背後,隻差了毫釐,卻再不能近——它們在悽厲的慘叫聲中掉落滿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劍芒一轉,帶著極為勁烈的殺意,直衝那些倒吊著的人而去。


他們瘋狂扭動卻根本逃避不開,在寒芒即將楔進頭頂時不可抑制地嗥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們頭皮的瞬間剎住!


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即將被捅成對穿,卻又遲遲不見劍芒更近一步,那種等待的滋味最為折磨。磨得他們渾身發抖,連帶著繩子都嘎吱作響。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想捉了吊上去,把你們換下來?”烏行雪抬頭問道。


“……”


那些人還在抖,卻不發一言。整個廟宇一片死寂,代表著某種默認。


烏行雪倒也不算生氣。這種場景他明明沒碰過幾回,卻莫名有種見怪不怪之感。被塞進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縛在這的靈魄亦然,總想找點別的倒霉蛋來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錯了人而已。


烏行雪朝蕭復暄看了一眼,問道:“我能跟他們做個買賣麼?”


蕭復暄:“……我攔你了麼。”


烏行雪滿意地又仰起臉:“這麼著吧,你們在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們老老實實把這禁地的狀況說與我們聽,我們便想辦法給你們把靈縛解了。”


誰知那些人臉緩緩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烏行雪問:“為何如此篤定?”


那些人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著那些劍芒,又篤定地重復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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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行雪正要再問,忽然看見倒吊者的靈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沒那麼混沌汙濁。


“你看那人。”烏行雪戳了蕭復暄一下,示意他看那個特別者,“他怎麼了?”


蕭復暄道:“那應該是肉身快醒了,所以靈魄掙扎得厲害。”


肉身快醒?


“你是說,那具肉身快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活人了?”烏行雪問。


“不是快,可能已經意識到了。”


那人掙扎著,臉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轉過來,碩大的眼袋讓他幾乎睜不開眼。他衝烏行雪和蕭復暄的方向艱難地看過來,嘴巴張張合合,卻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又過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難受……”


烏行雪盯著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抓住蕭復暄低聲道。


之前臉倒掛著,又拖得很長,所以極難辨認。這會兒他在抽搐中翻轉過一瞬,又有那碩大的眼袋在,兩人終於在他臉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櫃。


霎時間,烏行雪幾乎反應不過來。


為何客店掌櫃會出現在這裡?


但他又想起來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櫃想說什麼又不能說的模樣,一切似乎串了起來——


如果這些捆縛的靈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們被抽離靈魄,是為了讓他們肉身永在,長久地覆在某個地方,不死不滅不能離開呢?


如果封禁神木並非傳說中那樣輕描淡寫,不是單單依靠一些陣局,一個禁地,而是要靠許多許多人呢?而客店掌櫃隻是剛好守在入口的那個。


烏行雪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


蕭復暄說,這些靈魄被抽離的“縛”,肉身會在原地繼續生活,反復生長,乍一看與活人無異,連神仙都難辨,反倒是身邊近鄰更容易察覺。


可若是近鄰也是“縛”呢?如果每日都見的鄰裡全都是“縛”呢?


那是不是就無人能即刻察覺了?


他忘了誰曾經說過,說落花臺真是人間一個極好的地方,不論世間再亂,那裡總還算得上安逸,熱鬧豐盛,人語喧囂。


還有人說,那或許是當年神木靈氣仍在,一直庇佑著那個地方。


現在想來,那其實並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亂世影響的道理。


但如果整個山市都是縛呢?如果那些熱鬧喧囂早就死了,隻是被永久地鎖在那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上演著三月初三點燈開市的場景呢?


就像那些沒了靈魄的肉身,自我欺瞞地做著每一件事——生長、變老,與人談笑。


烏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掃過那密密麻麻的人臉。


這次再看,他終於又找到了幾個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個胖子店小二,甚至剛進落花山市時,那個衝他吆喝不斷的茶攤伙計、颧骨極高的說書先生、解釋打翻了一車脂粉的堂倌……


到最後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認那些人。還是當年的烏行雪也這樣一一辨認過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臺上平添著熱鬧和喧囂的面孔,他們曾經點著燭火,將十二裡群山映照得晝夜徹亮,長燈如龍。


那是他曾經同許多人誇贊過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裡。


第42章 因果


“啊啊啊……”


掌櫃的靈魄發出虛弱的叫聲, 半是哀切半是悽厲,他不斷重復著:“我好難受,好難受, 好難受……”


最初是宣泄似的喊著, 又慢慢虛弱下來, 最終變成了嘟哝。


就像一個因為沉疴纏身而昏睡的人,掙扎著短暫清醒片刻, 又不可控地陷入困倦裡。他再也叫喊不動,便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其他倒吊者紛紛轉向他。


原本他們還在竊竊私語,有點動靜便相互附和著, 說個不停。可這時, 他們卻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


他們沉默著看向掌櫃, 明明嘴角的皮肉被扯到颧骨, 卻因為倒掛的緣故,顯得悲傷至極。


“他為何哭呢……”有人輕聲問了一句。


這句話仿佛滴水入滾油,那些被吊著的靈魄猛地一震, 嗡地炸開了。


無數哭聲響起,統統灌進烏行雪耳裡。他忽然覺得這裡風煙真的很嗆人,嗆得他五髒六腑一片徹涼, 一股毫無來由的厭棄感浮上心頭。


烏行雪在那厭棄中想著:沒有記憶都心冷至此了,若是有記憶呢?不知當年的自己知曉這些, 究竟作何念想……


鏘——


一道劍聲驟然響起,直破風煙!


烏行雪乍然回神,仰頭看去。


就見蕭復暄那柄免字劍帶著金光, 從廟宇頂端狂掃而過。即便不看出劍人的臉色, 也能感覺到那劍意裡凌冽又肅殺的嚴寒氣。


都說天宿上仙一手掌刑一手掌赦。既然整個落花山市的人是無辜受困於此,那麼蕭復暄出手, 應當能給這些人一個解脫。


烏行雪是這麼想的,蕭復暄顯然也是如此。


那道澈洌金光震得整個禁地顫動不息,煙塵浮於蒼天,成了灰蒙蒙的濃霧。它以勢不可擋之力劈貫過去,將所有靈魄都籠在金光之下。重重疊疊的金色字印從金光中流動而過,像是被消除的俗世罪業。


那場景驚得那些靈魄都張了嘴,再顧不上哭。有一瞬間,他們直勾勾的眼裡幾乎要燃起希冀了。


可下個剎那,他們眼裡的亮色又暗了下去——


就見免字劍的寒刃橫掃而過,那些密密麻麻捆縛靈魄的吊繩卻依然在空中嘎吱嘎吱地蕩著,沒有絲毫變化。


烏行雪訝然轉頭,就見蕭復暄也緊緊蹙著眉尖。


他抬手接住劍,垂眸看了一眼劍身上流轉不息的金紋。下一刻,他又反手將劍掃了出去。


這次結果依然如故——劍刃直直穿過了那些吊繩,仿佛它們隻是虛無之影,即便是天宿上仙的赦免也對它們起不了絲毫作用。


那些倒吊著的靈魄一言不發,怔怔地盯著自己身上的吊繩。他們剛剛哭了許久,眼珠卻並不見紅,依然是那副渾濁模樣,隻是多了一層霧。良久之後,嗡嗡議論又響起來——


“看,我就說嘛,解不掉的。”


“果然啊。”


“算了,沒指望了。”


“可是我好難受啊。”


……


蕭復暄再次接了劍,張握了一下手指,眉眼間浮出一絲惱意。他沉吟不語,似乎在想著為何赦不了這些人。


“蕭復暄。”烏行雪叫了對方一聲。


很奇怪,之前心肺徹涼之感在這一瞬居然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或許是因為身邊這個人的存在。因為蕭復暄先於他出了劍,在他驚覺自己除了殺招什麼也做不了之前,就想還這些靈魄一個解脫。


隻是可惜,沒能成功。


“是因為幻境麼?”烏行雪思索道,“是因為我們由幻境進了這處禁地,所以隻能看著,做不了其他?”


蕭復暄抬了一下眼:“你在寬慰我?”


烏行雪確實有這心思,但他這話並不是為了寬慰強行說的,他其實始終沒有明白,所謂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們見到了過去的落花山市,然後呢?能改變什麼嗎?


若是不能改變,起不了任何影響,那為何他能跟客店掌櫃、小二說話,還能威脅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數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樣。


可若是能改變……


那這片幻境真的隻是幻境嗎?


“剛進山市時,我當這隻是幻境,如今卻有些存疑。”蕭復暄蹙著眉頓了一下,依然不愛說存疑和猜測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劍出手也不該是這結果。”


“應該是哪樣?”烏行雪疑問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會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會有所變化。總之不該如此。”蕭復暄沒再繼續說,但他沉沉的臉色卻若有所思。


烏行雪看著那張表情不太好的俊臉,就覺得上面寫著“除非”兩個大字。


他張口就問:“除非什麼?”


“除非——”蕭復暄出聲才意識到自己又被釣開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著烏行雪。


不知為何,烏行雪從那眸光中看出了一絲別的情緒,就好像他想到了緣由,卻不太想說出來。


又過了片刻,蕭復暄斂回眸光,不再看烏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隻有一個緣由。”


烏行雪:“什麼?”


蕭復暄輕蹙眉心,道:“我自己在這場因果裡。”


廟宇再次靜下來。


“我不明白。”半晌,烏行雪問道,“怎樣才叫你在這場因果裡?”


蕭復暄緩緩開口:“落花臺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這裡成了禁地,使得這些靈魄被困於此變成了縛。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他聲音滯了一瞬,依然緊緊擰著眉,沉聲道:“我在其中一環裡,所以赦不了他們。”


說完良久,他才重新抬眼。


烏行雪一轉不轉地看著他的眼睛,從他眸底看出了一絲遲疑和困惑,心裡倏地松了一下。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繃得很緊。因為他知道,牽扯在這場因果裡並不是什麼好事。


誰會牽扯進來呢?


除了神木本身息息相關之人,恐怕就隻有封禁這裡的人,或是將這些靈魄困鎖在這裡的人了……


烏行雪忽然有些明白,當初的自己為何會設法改掉蕭復暄的記憶了,應當就跟這所謂的因果有關系。


蕭復暄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看著烏行雪,卻隻說了一個“我……”字,便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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