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我有些好笑,「你不用送學生回家?」
沈景深臉上又出現了慍色。
「姜月,你什麼意思?程溪的確是低血糖犯了,她有校醫院的診斷證明!你思想怎麼這麼齷齪?」
「好好好,我齷齪。」
我幹脆利落地鎖上車門,「那麻煩正人君子的沈教授自己回家吧。」
「姜月,你是不是有病?」
我打開車窗,將香水小樣扔在他臉上。
「我沒病。不過你最好別再碰我的車,我怕得病。」
5
我和沈景深徹底陷入冷戰。
平時我們都幾乎不在家裡待,哪怕在客廳遇見,也都假裝互相看不見。
隻是臨近交付期,我必須得催一催了。
正準備發消息給沈景深,忽然收到了程溪的消息。
【師母,你們是不是因為我吵架了?上次的確是因為我低血糖犯了,沈老師才陪我去吃飯的。師母你不要生沈老師氣了,他真的是個很好的老師……】
我沒回。
Advertisement
又過了十幾分鍾,那邊又發來一條消息。
【師母,我們的樣品做好了,你要來 A 大看看嗎?】
我想向沈景深確認,但沈景深的電話一直是無人接聽狀態。
我想也許是沈景深不想跟我說話,所以授意程溪聯系我,便帶上項目負責人和技術人員一起去了實驗室。
程溪拿出一份樣品,開始口若懸河地介紹。
身後的幾個研究生又開始翻白眼。
我清楚地聽到他們說:
「真服了,我熬夜寫的報告又被偷了。」
「沈老師不是說等他出差回來再交嗎?」
「顯得她唄,沈老師還會罵她不成?」
經過技術人員的初步確認,這幾份新材料樣品達到了交付標準。
「具體是否完全合格,還需要等我們工廠的實驗室進一步檢驗。」
……
「姜月,我剛出差,你就驗收了樣品?」一接電話,沈景深立刻質問。
「程溪說已經做好了。而且已經到交付時間了。」
「項目的負責人是我!」
「她親口說已經得到你授權了,有微信為證。在場的有你的學生,還有我公司的律師。」
沈景深默了默:「算了。那這項目算是完成了?尾款什麼時候到賬?」
「沒有。」我抬手敲著剛剛出爐的實驗室檢驗報告,「你們組交付的樣品,不合格。」
「不可能!」沈景深反應激烈,「雖然沒來得及最後再實驗一次,但是整個流程我都把關了的,不可能有問題!」
「表面上看是沒問題的,但是進一步實驗發現,材料的密度和延展性和我們預期的效果都有出入。」
「不可能,我要親自來看!」
幾小時後,沈景深出現在工廠實驗室。
親眼看著他的樣品沒通過性能測試。
「怎麼可能……」沈景深百思不得其解,「我之前做過類似的,不可能啊……」
「要麼是制備方式出了問題,要麼是偷工減料,要麼是之前的數據不準確。」技術人員說。
我看了眼日期:「合同約定的二次調整日期截止到下周,你們可以回去找找問題。」
「我的生產線和銷售渠道都已經鋪開了,不能如期交付需要支付違約金。」
「知道了。」沈景深臉色很不好看,匆匆離去。
「對了,上次我的手包好像落你實驗室了,麻煩幫我找找。」
「知道了。」
6
沈景深熬了幾個大夜,終於發現前期的一個實驗數據有問題。
「這個實驗是誰負責的?」沈景深罕見地在實驗室發了火。
程溪拿出一本實驗日志,搶先說:
「是邱佳。」
邱佳是組裡的大師姐,重要的實驗都是她負責。
「這個數據是怎麼回事?是實驗錯誤還是故意造假?編得這麼離譜?」沈景深大發雷霆,「我強調了多少次,寧可出不來成果也不能胡編亂造,虧我還把你推薦給陸老師讀博士,我看連本科生都不如!」
邱佳被劈頭蓋臉一頓指責,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我!」
她憤怒得雙眼盈滿了淚水,指著程溪:
「這個實驗明明是程溪做的!」
「沈老師是把這個實驗安排給了我,但她說自己是小組長,搶著做了這個實驗!」
「雖然實驗日志上寫的是我的名字,但不信的話你們看看總結報告,她一定寫的是她自己!」
沈景深有些猶疑,看向程溪:
「程溪,她說的是真的嗎?」
「沈老師……」程溪露出委屈的表情。
那就是真的了。
我抱著臂,在一旁看戲。
「我、我不是故意的。而且,而且邱佳師姐就在旁邊啊,她都不提醒我……」
邱佳忍無可忍:「你自己要做又不會,還怪我沒提醒你?!」
沈景深大聲道:
「夠了!」
他捏著眉心:
「既然找出了問題,就趕緊解決吧。這幾天重新實驗,趕在交付期之前做出來。」
他又轉向我:
「這樣可以嗎,姜總?」
餘光裡是邱佳怒氣衝衝的臉。
我頷首。
「那就這樣吧,沈教授。」
……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沈景深博士畢業時候的事。
那時候沈景深跟著 B 大一個名聲在外的教授做實驗。這個教授隻收兩種學生,一種是特別有權有勢的,一種是特別天才的。
沈景深屬於後者,但他的同門,一個家族企業的長公子屬於前者。
導師常常安排沈景深帶他做項目。
於是沈景深一邊罵人,一邊熬夜給少爺打工。
臨近畢業的時候,少爺不知通過什麼關系,申請下來一個大項目,沈景深作為項目組成員也有參與。
然而最後結項的時候,沈景深拒絕在項目書上署名。
因為他發現,這個項目核心部分的內容,疑似數據造假。
最後,這個項目因為沈景深的堅持沒有成功結項。他也因此得罪了少爺和導師,差點沒能順利畢業。之後找工作也是困難重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個願意接收他的普本。
那時候,我推開家門,看到的就是沈景深落寞地坐在書房裡,垂頭看著自己堆成山的論文和實驗報告的樣子。
「月月,你說,我真的做錯了嗎?」
他抬起頭,眼神裡是頹喪和茫然。
「他們說,得到那樣的課題不容易,他們說,我的做法讓師門蒙羞……」
「可是那個數據……本來就是錯的啊!」
他喃喃地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論文和報告,紙片堆積,像潔白的雪山。
「那本來就是錯的啊……他們怎麼能用一個假的數據,編造一個完美的結論糊弄呢……」
「如果連實驗數據都可以作假,那還有什麼是真的?!」
我走上前,輕輕地抱住他。
我感覺到他胸腔的震顫。
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你沒有錯。」
「也許有時候,堅持做正確的事不一定會得到回報,但我們可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說真話、做真事的人,永遠都不會錯。」
沈景深埋在我懷裡,肩膀顫抖。
從低低的嗚咽,逐漸變成號啕大哭。
我抱著他,在書房坐了一夜。
天光微亮的時候,沈景深收拾好了心情。
他輕吻我的額頭。
「月月,謝謝你。」
7
沈景深工作後,一直很拼命。
所以他在短短的三年裡申請了無數課題,迅速從講師成長為碩導,被 A 大高薪挖去。
因為年輕、成果多且認真負責,他的實驗室也成為所有同學最為向往的存在。
而他的實驗室有一條鐵律:
對學術不端行為零容忍。
學不會可以教,論文寫不好他可以幫助修改,但一旦涉及學術不端,就絕不可能在實驗室待下去。
兩年前,他就因為論文造假,勸退了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
可是……
如今面對程溪的嚴重錯誤,他輕描淡寫地就過去了。
他如今對程溪的偏袒,和對組裡其他同學所做的一切,和當年他的導師對他做的,又有什麼不同呢?
當年他是怎麼說的——
「我要憑自己的努力——永遠,永遠也不能讓這種人踩在我的頭上。」
可如今,他自己,也變成這副模樣。
究竟是因為程溪的出現,讓他變成這樣,還是本來就是他變了,所以才有了程溪呢……
回過神來,手機在震動。
是沈景深的電話。
費盡千辛萬苦,合格樣品終於交付了。
沈景深破天荒地請我吃飯。
「這段時間我太忙了,可能之前對你疏於關心,也說了很多很重的話。」他垂眸,「抱歉。」
「但我和程溪……確實沒什麼。」
「她從小嬌生慣養的,說一下就要哭,手也笨得很,如果不多盯著說不定就把實驗做毀了。我隻好多關照點。」
「畢竟招了人家來,還是得讓人家順利畢業嘛。」
「上次也是她生病,我要是不跟去,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也得負責任。」
「香水。」我說。
「什麼?」
「我出差那次,副駕駛座上的香水小樣。」
「那是……」他恍然大悟,「那次我正好去隔壁學校開會,捎了她一程,可能不小心落在我們車上了。她丟三落四的,什麼都能丟。」
我沒說話。
白色衣領上的口紅印。
謊稱應酬卻轉回了實驗室。
手把著手地教她。
連實驗室的學生都看得出的不對勁……
太多次了。
也許每一次他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說這是正常的師生交往吧。
可是沈景深你知不知道,你哪怕是在說她不好的時候,眼角眉梢都帶著笑啊。
我沒再答話,沉默地吃著飯。
吃完後,我擦擦嘴角,鄭重地說:
「謝謝。」
「不生氣了?」沈景深笑笑,要來牽我的手,「好不容易有空,我們去逛商場?」
「沈景深,你還記不記得,你問我要這個項目,答應了我一個要求。」
「當然,」他笑著,「什麼要求?」
「離婚吧。」我說。
8
他足足愣了好幾秒,而後笑出了聲:
「姜月,你別開玩笑了,一點也不好笑。」
「我說真的。」我從包裡拿出離婚協議書遞到他眼前。
「我找律師擬的,你看看怎麼樣。」
「我不看!」
沈景深忽然暴怒,將那份協議書扔到了地上。
「你到底在想什麼?我不是說了,我跟她沒什麼!你怎麼就不相信呢?」
「沒什麼?如果你覺得,隻要沒有到上床那一步都算沒什麼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我舉起手中的戒指。
「你以為,在商場這麼多年,我的身邊,就沒有出現過張溪、李溪嗎?我會看不出那些蜂擁而至的人眼裡的含義嗎?」
「可我一直戴著它,既是警示別人,也是提醒我自己。曾經有人為我付出了全部的真心。」
我取下戒指,扔進一旁的垃圾桶。
「現在,連真心的主人也給不起了。」
「遊離的真心,我不要了。」
我轉頭就走。
反應過來的沈景深扯著我的胳膊:
「姜月!你休想!」
我劇烈地掙扎著,遠遠地有人聚集過來。
「沈景深,你在幹什麼?!」
一個人影衝過來,一拳將沈景深打到一邊。
沈景深的眼鏡被砸歪了,他捂著臉看向來人。
是唐虞。
唐虞過來扶我:「沒事吧?」
我搖搖頭。
唐虞又衝沈景深吼:「光天化日你打女人?」
沈景深不甘示弱:「她是我老婆!」
唐虞又給了他一拳。
「你還知道她是你老婆!」
沈景深看看我,又看看唐虞,神色晦暗。
「我說怎麼這麼急著跟我離婚,原來是找好下家了……」
「你嘴巴放幹淨點!」唐虞大吼,又準備出拳,被我攔下來了。
「果然心髒的人看什麼都髒。也對,畢竟自己做了這樣的事,自然會以己度人。」
我從地上撿起離婚協議書,遞到他面前。
「沈景深,你答應過我的,我希望至少這一次,你不會食言。」
沈景深還想說什麼,唐虞的拳頭又舉了起來。
這時,沈景深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程溪的聲音,帶著哭腔。
「沈老師,我在酒吧,我好像……遇到壞人了……」
沈景深的聲音立刻軟了下去:
「我馬上到。」
他終於放棄了繼續糾纏,拿著協議書準備離開。
經過我們的時候,唐虞輕哼一聲。
「A 市是沒有警察嗎?」
沈景深停頓了一瞬,還是離開了。
沒想到今天這出鬧劇,竟然還是靠程溪「救場」才能收尾。
「抱歉,讓你看笑話了。」我向唐虞道謝,「還有上次的事。說起來,我該請你吃飯呢。」
「沒關系。不算什麼事。」唐虞看向沈景深離開的方向。
「你們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他會好好珍惜你。」他嘆了口氣,「你們那時候可是 B 大的傳奇啊……他怎麼變成現在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