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這一地碎片,說明……它真的已經出來了。
碎片裡的符紙忽然“嗖”地飛出,落進蕭復暄指間。他展紙一看,就見紙上寫著:仙使高娥敬供。
“高娥?”仙門弟子沉吟不已。
烏行雪見其中一個滿臉糾結,問道:“怎麼了,憋得一副苦相?”
“高娥……”
“嘶,高娥?”
那個小弟子又念了幾遍,搖頭道:“我隻是在想這位是哪家的,這名字我聽過,但好像不是從師兄師姐那裡聽來的。哎,記不起來了,最近聽的苦主名字太多,已經混了。”
說到苦主太多,他們朝蕭復暄看了一眼。似乎想問點什麼,又望而卻步。
他們轉頭挑了面相俊秀溫和的醫梧生:“前輩,您既然通曉這生靈符的來歷和用法,那您可知道,倘若真想讓神像活過來,一共要擺多少童子童女像?”
“讓神像活過來這話別當真,畢竟是歪傳。”醫梧生道,“我百年都不曾聽說過誰辦成了。”
其實說召請也不大對。本質就是讓神像稍微沾點兒靈,然後召請的人家把想說的話,借由神像,傳給仙都的本尊聽。聽不聽得到,那還得另說。
這是正規仙門都不太會用的陣法,也就當民俗聽一聽。
醫梧生少年時候恰好愛聽這些市井民俗,雖然粗糙不成體系,卻很有意思,聽過的大多他都記得。但他沒想到,有朝一日會以這樣的方式見到那些民俗。
他沉默片刻,答道:“應當是三十三位童子童女。”
“那就對了。”仙門弟子點點頭。
“沒記錯的話,被點召的人家確實是三十三戶。是麼,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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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算上今日的,正好是三十三戶。”
正好三十三戶?
烏行雪忽然開口道:“你們要不再想想,可有多算的?”
仙門小弟子一愣,臉皮紅了:“前輩莫要取笑我們,攏共就三十三戶,還能數錯麼?”
“那就不對。”烏行雪說:“有一戶出了兩個人,三十三戶,不就有三十四人?”
小弟子們一愣,反應過來。
帶他們來大悲谷的這家丟的就是兩個小姑娘,阿芫和阿苔,要這麼算,那便多一個。
倘若少了,還能說尚未湊夠人。現在多了一個,那陣法還能成麼?
“況且,為何會多一個人呢?”
“是多算了誰嗎?”
“問問吧。”
那小弟子想問問那幾個百姓,結果一轉頭,就發現那女人就站在他背後,離他極近,一雙漆黑的眼睛幽幽看著他。
那一瞬,小弟子忽然想起來,叫道:“高娥!”
他終於記起來了,童女像上“高娥”這名字不是在師兄師姐口中聽來的,是這女人去找他時自報家門說的,她說她兩個女兒被召進了大悲谷,想讓他們幫忙去谷裡找一下。
如果被點召的根本就不是那兩個女兒呢?
如果……就是她自己呢?
那三十三戶,人數就剛好了。
緊接著他又想到,他們找到的童子童女像裡,空的一共有四個,看名字,兩男兩女。
而找他們進谷的百姓,剛好也是四個,兩男兩女!
高娥衝他露出了一個笑,漆黑的眼睛彎起來,嘴巴從厚厚的布巾下露出,也是黑洞洞的一道彎。
小弟子寒毛炸起,飛劍而出。
頃刻間,高娥脖子間裹著的厚布巾散開來,露出了脖頸間的字。那脖子沿著字被切過,隻有一點皮肉黏連,在她動作間,搖搖欲墜。
那小弟子忽然明白,為何這幾個百姓裹著厚袄,手腳還都扎得極緊了。
那是怕散了啊……
或許是覺得兜不住了,那四個百姓不再裝樣,各自挑了個人便貼了上去。
其中三個挑的是那三個仙門小弟子,至於多出來的那一個,則朝另一邊竄去。
烏行雪感覺到背後的呼吸時,輕輕嘆了口氣。
心說真就會挑。
他手指都抬起來了,轉頭卻對上了蕭復暄的眸子。
烏行雪:“……”
下一瞬,剛砂過一堆陰物的照夜城主就垂了手,腳尖一轉到了蕭復暄背後。他手指抵著上仙的背往前推了一步,說:“上仙救命,我害怕。”
蕭復暄:“……”
寧懷衫和方儲:“……………………………………”
我倆更害怕你信不信?
第21章 墳冢
挑中烏行雪的倒霉蛋, 正是他們第一個找到的“仙使”趙青來。
趙青來籠在袖裡的指甲尖長,利如刀刃,落在石壁上都能輕而易舉劃出溝壑。
他挑烏行雪, 就是因為對方瞧上去矜貴清瘦, 手無寸鐵, 一看就是那種隻會賞風弄月的公子哥。公子哥連個擋風的厚布巾都沒裹,隻摟著暖手爐, 脖頸就那麼敞著。
他隻要在那脖頸上輕輕一劃,熱血噴湧……
不費吹灰之力,一切就成了!
趙青來舔著牙, 衝著那頸側, 劈手就是一下——
鏘!
那聲音響起時, 趙青來沒反應過來。
已死之人, 反應總是要慢一些的。等他意識到那是長劍出鞘的聲音時——
他劃向烏行雪脖頸的手已經沒了。
張狂劍意之下,乍開的萬千鋒芒如隆冬避無可避的寒風,掃過趙青來的身體。
他緊扎的厚袄四分五裂, 支撐身體的力道遽然一空。
趙青來雙眸暴突,猛地抬眼。
烏行雪已經沒了蹤影,此時擋在他面前的是另一個人。就見那人個頭極高, 長劍朝地上不輕不重地一抵,扶著劍柄垂眸看著他, 冷冷道:“來。”
……
來不了了。
趙青來瞬間垮塌一地,吼叫聲從粗啞變得尖利,猶如哨音, 響徹整個墓穴, 帶著濃濃的不甘。
不止是趙青來。
撲向那三個仙門弟子的人,也被飛竄的劍意割碎厚袄。
仙門弟子利劍直刺出去, 卻刺了個空。眼睜睜看著上一刻還兇意暴漲的人驟然坍塌,倒落在破布堆裡。
他們被“點召”來大悲谷時,就已經被切得支離破碎,陰怨極深,煞氣衝天,本該是人人懼怕的兇物。
可當他們七零八落地滾在地上,軀體青白僵硬,遍布斑痕。頭顱轉了好幾圈,眼睛泛著紅,竭力瞪張著……
眾人又有些不忍心看了。
那畢竟都曾是活生生的人。
幾個仙門小弟子年紀尚輕,表現得最為明顯,臉色煞白地朝後退了幾步,拎著劍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最後不知所措地看向出手的蕭復暄。
醫梧生是花家四堂長老,類似場面見得多了,退倒是沒退。但他醫者本性,還是不忍卒看。也下意識望向了蕭復暄。
人間關於這位上仙的傳聞其實不多,因為跟他打交道的都是至邪至惡之徒。他不問福禍、不管吉兇,不會聽見誰家的祈願,也從不庇護什麼。
他畫像很少,神像也不多,大多都立在葭暝之野那種尋常人不敢去的地方。
其他諸如靈臺眾仙,畫像、神像都帶著笑意,春風拂世。
唯獨他,不論哪尊神像、不論雕得像不像,神情永遠是冷冷的,不帶一絲笑。
也難怪百姓不愛在家裡供他。因為乍看起來,尋常人家的聚散離合、生死悲歡,在他眼裡根本掀不起任何波瀾。
就像此時此刻,他垂著眸,目光從長長的眼縫裡投落下去,掃過滿地殘肢和頭顱,掃過那些怎麼也不肯瞑目的眼睛,臉上依然沒有任何情緒。
他掃看完,也隻是抬了一下薄薄的眼皮。
趙青來他們的尖嘯聲變得悽厲至極,在墓穴裡回蕩著,留下略帶悲傷的尾音。
蕭復暄對那尾音置若罔聞,他攏了劍意,還入鞘裡。
那一瞬間,墓穴裡的人幾乎都感到了不舒服。
並非出於喜惡,而是鋒芒太利,料峭凜然的那種不舒服。
就像斬殺過很多東西的刀劍,就算洗幹淨了沾染的血,裹上玉質的殼,再襯上溫涼孤皎的月色,也還是沒人敢碰的兇兵。
唯獨烏行雪感受不同。
因為他手指抵著蕭復暄的背,當趙青來他們垮塌在地,肢體頭顱四處亂滾的時候,他清晰地感覺到蕭復暄微微側了一下身。
那是一個極小的動作,小到連烏行雪都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直到他看向殘肢的視線被截斷,再看不到那些不瞑目的眼睛,他才意識到,蕭復暄在擋他,讓他看不到地上的那些。
這實在稀奇。
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居然有人會擋一下他的眼睛。
而被擋住之後,烏行雪才緩慢地意識到,他確實不想看見那些東西。
或許是鵲都那場大夢改了秉性。他看見那些殘肢頭顱時,心裡是不舒服的,就像他殺完陰物後,忍不了手上沾的血。
烏行雪靜了片刻,抵著蕭復暄的手指動了一下。
“蕭復暄。”
“嗯。”蕭復暄嗓音低沉地應了。
烏行雪前傾身體正要開口,卻見蕭復暄沒等到下文,偏過頭來。
那一瞬間他離得有些近,呼吸幾乎落在鼻前。
烏行雪抿了一下唇,片刻後直起身。
蕭復暄低聲開口:“叫我做什麼?”
烏行雪:“無事,話到嘴邊,我忘了。”
蕭復暄抬了一下眼,薄薄的眼尾壓出一道線條鋒利的褶。
烏行雪看著他,輕聲道:“那就……多謝上仙?”
“……”
寧懷衫和方儲聽到這麼一句謝,感覺要死了。
***
那些垮塌在地的殘肢並沒有安靜下來,一直在執著地掙動著,尖利的手指抓撓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似乎還想再拼拼湊湊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