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見他垂眸頷首,把掩住口鼻的布巾又朝上拉了拉,蓋住了大半張臉,神色有些苦。
世人皆仰仗無夢丹出入大悲谷險境,反倒是做出無夢丹的人自己沒那福氣。
真是……不講道理。
“總之,那之後就總有人家遭殃,境況差不多。都是頸間忽然生字,然後當夜就失蹤了。哪怕用繩捆在床上,一旁有人晝夜不休地盯著,也不頂用。看顧的人總會突然睡著,捆人的繩子倒是沒解,但繩上全是血。活像是……”
仙門弟子綠著臉道:“活像是把被捆的人沿著繩子切開了,挪出去的。不論怎麼消失的,失蹤之人都會託夢說自己被點召成仙了,要來大悲谷送香火供奉。”
“這是又一家遭殃的。”他指著那個女人,“兩個女兒都沒了,我們幾個陪著來尋一下。其實——”
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其實尋也尋不到。但看那女人通紅的眼睛,還是把話咽下去了。
“這麼兇的事,你們門派隻來三人?”醫梧生詫異道。
“這不是前兩日,無端海蒼琅北域崩毀麼,門下弟子大多去了那邊一趟,損耗極大。我門也不是什麼大派,實在人手有限。”那三個弟子咕哝著。
烏行雪原本要去草棚坐等天黑,聽了這話,腳尖一轉就回了馬車。
普天之下皆罵名是什麼滋味,他忘了。
但眼下來說,與其去嚇唬幾個沒名頭的仙門小鬼,不如在馬車裡裹著毯子睡一覺。
他指望這囫囵一覺能夢見點什麼,鵲都也好、過往也好,但是沒有。
很離奇,他沒有夢到任何成形的場景,也沒有任何完整的人。倒是夢見了那個“免”字,泛著淡淡的金色,近得就像在鼻尖前……
***
烏行雪倏然睜眼,看見蕭復暄站在面前,正彎下腰來。
Advertisement
他舔了一下發幹的唇,一把抓住蕭復暄的手腕,“你——”
話沒說完,烏行雪就聽見了當啷輕響,低頭一看,就見蕭復暄指尖勾著一對銀鈴。跟之前在花家拿來系他手腕的護花鈴一樣。
“這是做什麼,又要扣著我?”烏行雪看著鈴鐺有點愣神。
蕭復暄沒答,任由他攥著手腕,手指卻動了幾下,把那對銀鈴系在烏行雪腰間。
他低著頭的時候,耳骨和脖頸便離得很近。
烏行雪下意識朝那個本該有“免”字的地方看了一眼。
“天鎖解不了,隻有這個。”蕭復暄沉沉開口。
烏行雪遲疑片刻,松開了手。
鎖鏈解不了,然後呢?跟鈴鐺有什麼關系?
沒過多久,他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馬車外,太陽已經下了山。依照那幾個仙門弟子所說,可以過橋進谷了。
烏行雪跟在蕭復暄身後下車,其他人已經到了吊橋邊。
夜裡的大悲谷忽然起了白毛風,烏行雪走過去的時候,身上的鎖鏈一直在悉索響著。
那些鎖鏈其實很細,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一根根鎖釘透過骨骼穿在魂魄裡,如影隨形。
“什麼聲音?”走到近處時,那幾個仙門弟子聽見響動,咕哝了一句。他們循聲掃了一圈,目光落在烏行雪身上。
他們瞬間炸起戒備,在看到他腰間銀鈴時,又悄悄松了一口氣。
烏行雪看在眼裡,輕輕開口:“噢……我說怎麼好好的,突然給我掛鈴鐺呢。”
他轉回頭,看到了蕭復暄冷生生的臉。
“上仙?你……”他看著蕭復暄的眼睛,正要開口。
蕭復暄卻在他開口之前抬了劍,劍鞘抵著他的後腰往前推了一下,沉聲說:“上橋。”
行。
你有劍你說了算。
烏行雪沿著長長的吊橋往前。
前面是寧懷衫和斷臂,他們四下跑了一圈又回來了,沒看出來有什麼變化。隻時不時囑咐道:“城主,四周那些腌臜陰物清掃過了。一會兒進了谷,別跟我倆離太遠。那些小東西就不用您出手了,我倆來解決。”
烏行雪看著他倆後腦勺,順口應道:“哦,這麼好。”
“那是自然!”
之前他們說,這吊橋底下密密麻麻趴著東西,隻有晚上過橋才不會驚動。烏行雪一邊琢磨這原因,一邊感受著腳下。
卻發現吊橋底下應該是空的,沒有趴任何東西。是他們弄錯了?還是那些東西因為某種原因不見了?
吊橋過得很平順,近乎離奇。
就連那幾個仙門弟子都納悶地回頭看了好幾眼,咕哝著:“奇了怪了。”
他們站的地方是一塊平崖,崖上有仙廟,廟裡有一盞油燈無人自亮。
“這是大悲谷山廟,穿過這個廟,往裡就是山谷入口。”那幾個仙門弟子一邊說著,一邊又回頭去看吊橋,依然一臉不相信,“走的時候要小心,這谷底下有墓穴,記得繞過那幾塊活板,不然小心翻轉下去。”
他們正說著要小心、要小心,就已經有人被翻轉下去了。
倒霉蛋不是別人,正是烏行雪。
薅他下來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那兩個孝順的手下。
所謂的地下墓穴是一個巨大的崖洞,洞中立著一座神像,似乎久久無人問津,纏滿了苔藓和糾結的藤蔓。
四周石壁上有數不清的孔洞,有些黑寂無聲,有些嵌著一盞一盞的油燈,也是無人自亮,像一場寂靜的供奉,不知供了多久。
烏行雪落下來的時候,寧懷衫和斷臂就沒了蹤影,不知藏在那個孔洞裡。
整個墓穴裡隻有水滴滴落的聲音。
烏行雪站在神像邊,環視一圈。下一瞬,數十道白生生的影子就撲了上來。
那東西是陰物的一種,死人多的地方容易長這個。
它們有著人的模樣,隻是手腳瘦長許多,皮膚也格外白,白得像靈堂的臘一樣。嘴巴咧開時,能一直裂到耳朵,看不見牙齒,像個黑洞洞的彎口。
他們的眼睛隻有黑色瞳仁,沒有眼白,笑起來也像兩個彎彎的洞口。
他們喜歡吸食活人靈魄,也喜歡啃食骸骨。裂開的嘴巴靠近人時,能聽見裂口裡不知多少亡者的哭叫。
這就是喜歡趴在吊橋底下的東西,寧懷衫和斷臂花了一個多時辰,搞了數十隻,藏匿在縛靈袋裡。
這東西難纏難殺,稍慢一點就會被它趴到身上。最好的對付辦法隻有兩種,要麼用縛靈袋,要麼讓它們吃個飽飯。
寧懷衫和斷臂就是認準了烏行雪不是本尊,而且他兩手空空,沒帶什麼縛靈袋。
兩人躲在孔洞裡,等著看那個膽敢假冒城主的人被圍攻,長個此生難忘的教訓。
結果那群陰物撲上去的時候,他們看見神像之下,那個假城主松了肩。
他似乎是嘆了口氣,嘟哝了一句“真能找麻煩”,然後丟掉了籠在袖裡的暖爐。
暖爐咕嚕嚕在地上滾了一圈,回音響在整個墓穴裡。
寧懷衫下意識道:“完了。”
等他再抬眼,就看見一隻陰物撲向烏行雪,正裂開嘴要去吸食活氣。下一瞬,他就被烏行雪輕輕摁住肩,兩指勾在裂口邊。
咔咔——
骨骼被生掰碎裂的聲音驟然響起,烏行雪掀掉了陰物的頭。
血色飛濺。
寧懷衫下意識閉了一下眼。
但咔咔作響的聲音卻再也沒歇過。
這聲音他娘的他可太熟了……
“完了。”寧懷衫頭皮發麻。
旁邊的斷臂也瘋了。
“不對啊!”
“真的不對啊!”
數十隻陰物對常人,甚至對普通仙門弟子來說,真的是個棘手麻煩。否則他們也不會對那座吊橋如此謹慎。
但對於真正的烏行雪來說,確實什麼也不算。
寧懷衫咽了口唾沫,再睜眼時,就見他們廢了一個時辰套回來的陰物倒了一地,身首異處。滿洞穴都是血,那些湿漉漉的液體汩汩流淌,甚至蜿蜒倒了他們藏匿的孔洞前。
他都能聞到血腥氣。
他看見烏行雪一把攥住最後一隻陰物的咽喉,寒霜瞬間從指尖蔓延出來,布滿那陰物全臉,又順著四處流淌的血液一直凍到了寧懷衫和斷臂眼前。
那幾乎是一個眨眼之間。
他們隻是瞥了一眼凍霜的血,再抬眼時,烏行雪就已經近在咫尺,就站在他們面前。
“躲這呢?讓我一頓找。”烏行雪說。
寧懷衫呼吸驟停!
完了。
我死了。
他在心裡說。
然後,他就看見烏行雪朝他抬起了手——
***
片刻之後,整個地下墓穴不再有骨骼斷裂的回音,又隻剩下了水滴滴落的吧嗒吧嗒聲。
每一聲都敲打在兩個慫人的心上。
寧懷衫和斷臂保住了小命,因為造反作亂,被一根長長的帶子捆在了一起。細看就能發現,那是兩根扎在一塊兒的褲腰帶。
當然,小魔頭不可能被褲腰帶捆住,真正讓他們動彈不得的,還是死死摁著他們的氣勁和威壓。
最後那隻陰物,烏行雪沒殺,凍了個半死,拎著走到寧懷衫和斷臂面前。
他撸了兩個孝順手下的縛靈袋,拍了拍他們的頭,笑笑說道:“哎,你倆送我這麼多,我回個小禮,不過分吧?”
寧懷衫快哭了:“城主……”
“嗚嗚。”
“我錯了。”
“這時候衝著我嗚有什麼用?”烏行雪說著,把那隻陰物跟兩人捆在了一塊兒,還讓陰物呆在中間。
於是沒過一會兒,那陰物逐漸解凍,活泛開來。
它掙扎了一會兒,發現掙脫不開來,有些惱怒。但左右各有一個生靈活物,散發著誘人的食物味道。
它頓時欣喜起來,黑洞洞的眼睛和嘴巴都彎了起來,然後它朝左邊的斷臂伸過頭去。
“親”了一口。
斷臂:“……”
它砸吧砸吧嘴,又朝右邊寧懷衫伸過頭去。
寧懷衫:“我……日!”
又親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