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毛巾貼在他眼皮上,涼得他手指一蜷。
“敷一會,不然明天腫了。”陳景深說。
“……哦。”
喻繁第一次幹這種事,沒了視覺,他不自覺地平躺著,兩手交握放在肚子上,看起來非常安詳。
陳景深打量了他這姿勢一會兒,手按在毛巾上,沒忍住偏了下臉。
“陳景深?”喻繁敏感皺眉,“你笑什麼?”
“沒。”
“沒有個屁。”喻繁推他手腕,“你手松開,我……”
嘴唇被人低頭碰了一下,喻繁動作一僵,當即失聲。
“住這不覺得小?”陳景深垂眼,很仔細地看他,“我抬頭都要碰到牆頂了。”
“我住又不是你住。”喻繁硬邦邦地說。
“但我現在在這了。”
“……”
喻繁那句那你天亮就給我滾出去在嘴邊兜兜轉轉,一直說不出來,旁邊的人忽然又說:“不過這房子我看著挺眼熟的。”
喻繁疑惑:“哪裡眼熟?”
“你覺不覺得,”陳景深平靜陳述,“跟我以前的房間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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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繁猛地抬手把他嘴巴捂住,把那個“像”字硬生生按了回去。
“陳景深,你再廢話一句。”旁邊的人通紅的耳尖露在頭發外,聲音比臺風天還冷,“天亮就給我滾出去。”
-
翌日,汪月發覺自己工作室裡那個小男生更不對勁了。
口罩還是戴著,頭發比平時都亂,眼睛也有點微腫。
最關鍵的是,她中途下樓,正好聽見他在打電話——
“我在上班,你不能給我發消息?……忘了,我現在通過,你煩死了,陳景深。”
“充電器?我床頭沒有麼?”
喻繁抓了一下頭發,後仰在椅子上想了想,“你看看電腦櫃有沒有,或者鏡櫃。”
電話那頭傳來陳景深下床走動的聲音,喻繁趁這會兒空檔閉眼短暫地眯了一下。
昨晚睡太晚,早上醒來本來想賴會床,發現自己被人抱著以後直接嚇清醒了,看清是陳景深又頭昏腦漲……一早上都過得兵荒馬亂。
櫃子被拉開的聲音響起,挑動了喻繁某根神經。他猛地睜開眼:“等等——第一個電腦櫃你別動!!”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
陳景深盯著昨晚被隨便塞進櫃子裡的某張照片,捏起來看:“已經動了。”
“……”
嘟——
喻繁掛了電話。
午飯時間,那副黑色口罩終於被摘下來。汪月盯著他破了的嘴唇和如喪考妣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問:“繁寶,你沒事吧?”
喻繁心如死灰地說:“沒事。”
桌上的手機振了一下,喻繁拿起來看。
【s申請加你為好友,附加消息:充電器找到了。】
名字還是那個名字,頭像卻變成了一張在遊樂園裡的白色虛影。
是他藏了多年的陳景深的照片。
汪月剛想說你臉色不好多吃一點,抬頭卻看到喻繁舉著手機,滿臉漲紅,“啪”地一下擰斷了他手裡的一次性筷子。
第81章
陳景深很少見地賴了床。這一年公司在起步階段,他睜眼就要忙,連周末都在敲代碼開會,每天睡眠時間總是那麼幾個小時,繃了一年都沒覺得累,這會兒卻格外疲懶,有種倦鳥歸巢的滋味。
陳景深偏臉靠過去,沒什麼表情地嗅著喻繁枕頭上的幹淨味道,直到手機嗡嗡振起他才睜眼。
看到來電顯示,他接起放耳邊,繼續閉眼往旁邊的枕頭靠:“說。”
“我靠……”電話那頭是他們公司的技術總監羅理陽,也是他的師哥,比他早畢業幾年。兩人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因為欣賞彼此能力,又在一個部門,關系很熟。
聽見陳景深這懶洋洋的聲音,他拿起手機確定了一下時間,“兄弟,下午一點了,你還在睡覺??”
陳景深眼也沒抬,淡聲提醒:“我休假。”
“哎呀,你在哪呢?”
“男朋友家。”
“哦,電腦應該在你手邊……哪??”
“在男朋友家。”平時會議上連別人聽不懂的代碼邏輯都不想再說一遍的人,今天挺有耐心地重復。
“……”
羅理陽瞠目結舌:“你真有男朋友啊??”
“不然?”
“我看你掛嘴邊這麼久,也沒跟對象打過電話見過面,還以為你瞎掰來打發人的……”羅理陽回神,“算了,先說正事。電腦應該在你手邊吧?程序卡bug了,組裡人試了幾遍都不行,你趕緊來弄一弄。”
“沒在。”
“……”
羅理陽心態崩了:“你一個程序員出門不帶電腦?你這跟上戰場不帶劍有什麼區別???”
“我男朋友家不是戰場。”陳景深說。
“……你人在哪?電腦又在哪?我給你送去,我去找你。”
“我在寧城。”陳景深說,“電腦在酒店。”
羅理陽更迷惑了:“你既然能住男朋友家,幹嘛還要在酒店開房間??”
一言難盡。陳景深沒多說:“我打電話讓酒店送過來。掛了。”
-
喻繁吃完午飯才通過了某個好友申請,沒過幾小時又想把人刪掉。
【s:我都忘了有這張照片。】
【s:起床了。】
【s:你給我訂的外賣?】
【s:幾點下班。】
喻繁每條都看,每條都不回,還惱羞成怒地把最前面一條消息刪了。
臺風天不拍外景,今天工作都在棚內,拍完其中一組,喻繁等模特換衣服的時候,又收到一條新消息:【T-T】
喻繁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不耐煩地按語音鍵:“陳景深,有事就說,再煩人我刪了。”
那邊很快也回一條,嗓音帶著剛醒的低沉,語氣冷淡,跟哭泣表情包一點不符:“書桌能用麼?”
喻繁:“上面長刺了?”
“沒,我怕又有什麼不能動的東西。”
“……”
把人拉黑,世界頓時清淨下來。
喻繁專心工作,拍完照片已經將近四點半。
汪月背著包下樓,往喻繁電腦旁放了兩罐蜂蜜:“我從朋友那拿的,純天然,帶回去泡來喝,養養你的胃。行了,下班吧。”
喻繁這幾年被汪月強行塞東西慣了,已經不反抗了。他說了句謝謝,然後道:“現在才四點半。”
“提前回去吧,沒做完就帶回去做,家裡不是有人在等你?”
喻繁手一頓,抬頭怔怔地看她:“你怎麼知道。”
“我又不傻,看一天手機了,還什麼床頭櫃的充電線……”汪月神秘地問,“談戀愛了?”
“……”
喻繁剛張了張嘴,汪月就比了個“噓”,一臉心知肚明:“行了,不必多說,都寫你臉上了。”
“我臉上?”喻繁皺眉。
“對啊,你沒發現嗎,今天的你和平時完全不一樣。一直看消息,表情比平時兇好多,還臉紅。”汪月說,“對客戶的話也變多了點。”
“……”
喻繁冷漠道:“我沒有。”
“行啦,我們什麼關系,談戀愛都要瞞我?怪不得昨天喝這麼多酒,是不是和對象吵架了。”
喻繁:“……”
汪月拍拍他的肩:“早該這樣了嘛,你看你前幾年過的,除了我也沒個朋友,多孤獨啊……嘖,你新姐夫電話來了,我得走了,你趕緊收拾東西回去陪人家吧,記得關店門。”
汪月走後,喻繁又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才低頭收東西走人。
臺風天,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喻繁舉傘走在人群中,像被按下慢動作。
他腦子裡還飄著汪月剛才的話。
汪月說他孤獨,他自己其實沒什麼感覺。剛來這裡的時候忙著賺錢、讀書,累得喘不過氣,覺得不跟人說話也行。久而久之就懶得社交了,覺得遊離在人群之外也沒有壞處。
可現在想想,在章嫻靜朝他衝過來的時候,王潞安左寬加他微信的時候,陳景深出現在取景器裡的時候,他確實感受到了這幾年都沒有的飽滿的、復雜的情緒。
像被埋在土裡很久很久,突然被人挖出來,得以大口大口的呼吸空氣。
他去了常去的燒臘店,老板掃他一眼,習以為常地朝廚房喊:“一份燒臘——”
“……等等。”喻繁舉著傘,面無表情地往擺出來展示的菜品上指,“這個、這個和這個,各要一份。打兩碗飯。”
老板打包飯菜的時間,喻繁盯著某隻被掛起來的鮮紅熱辣的鴨子,懊惱地閉眼嘆了口氣,呼出的白霧消散在飄搖的風雨裡。
昨天喝了酒,本來就上頭,陳景深還啄木鳥似的一直碰他,他的話沒過腦子就往外吐……
清醒過後才想起來,哪裡有這麼簡單,他和陳景深之間橫著一條深不見底的鴻溝,喻凱明那筆賬就算他努力填上了,還是會留下一道很深的印子。
陳景深知道這件事嗎?
想都不用想,知道了怎麼還會找他。不怕再被敲詐一次?
雨勢漸大,砸在傘上轟隆作響,傘下的人表情跟天氣區別無二,在看到小區門口撐傘蹲著抽煙的兩個男人時,喻繁臉色幾乎結霜。
見到他,為首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先站了起來,脖間皺起的皮膚展開,露出大片文身。
“下班了?”對方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包裝袋,咬著煙笑著問了一句。
喻繁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沒說話。
跟在男人旁邊那個瘦子立刻跟著起身,滿面兇狠:“喂,跟你說話——”
“哎,”男人回頭瞥他一眼,示意他閉嘴。然後又要笑不笑地看向喻繁,“你說我這都來幾回了,上面也催得緊,你要不意思意思幫你爸還點……”
“他快出來了。”喻繁說,“你到時候去門口守著收吧。”
“嘖,難啊,他不是得了什麼癌……你應該也接到電話通知了吧?出來估計就剩半條命,而且他惹的人這麼多,估計我都沒找到他呢,他人就先沒了。”
喻繁:“那你們就去他墳前討。”
“……”
喻繁說完轉身便走,那新來的瘦子當即忍不住伸手去拽他,喻繁回頭時神色比來討債的還狠厲,傘揚起就要往下砸。
“嘶,別,”男人立刻把自己手下人的手扯開,“算了算了,你走吧。”
喻繁死沉地盯了那個瘦子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旁邊那位。
“這段時間不準再來這裡。”
瘦子目送著他轉身走進小區,高瘦的背影像雨幕中一條冰冷、鋒利的豎線。
瘦子好久後才回神,愣愣道:“草,老大,什麼情況,他一個欠債的怎麼看起來比我們討債的還狠……”
“來之前都跟你說了,就當出來散步的,”男人吐出煙,笑了,對方以前怎麼跟他們硬碰硬的他都懶得提,“欠我們錢那傻逼,他爹,他親手送進去的。你覺得他可能替那傻逼還錢嗎?”
瘦子傻眼:“親爹啊?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他跟他爹打架都是下死手的,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都怕出事,最後我給他們打的120。”說到這,男人至今都還覺得離譜,他搖頭笑笑,拍了一下小弟的腦袋,“別看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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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繁一手拎傘,一手拎餐盒,在電梯裡站了幾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