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沉在驚懼中未曾醒:「貴妃娘娘不是已經薨歿了嗎?咱們要如何救呀?」
我低聲:「爺爺,你原本要在昱珩身上施的針法,施在貴妃身上,就行了。」
爺爺慌亂地點點頭:「隻能這樣了,隻能這樣了。」
貴妃寢殿前,那美貌太監送我們到門口,櫻唇輕吐:「好運。」
寢宮裡的擺設布置被一應撤去,隻有地面鋪著的墨玉金紋磚無聲地傾訴主人曾經的風光豔麗。空蕩浩瀚的宮殿中掛滿了道幡符咒,最中央擺著一副巨碩的棺材。棺前,一位年過半百的男子負手而立,身上隻穿著尋常不起眼的衣袍。
我和爺爺跪拜他,他也隻是疲憊地擺擺手叫我們起身。
開棺後,爺爺為貴妃施針,我則繞著宮殿跳起怪舞,口裡念念有詞。
過了半刻鍾,爺爺禁不住大叫一聲,皇帝循聲望去,隻見貴妃的臉上竟然起了血色。
皇帝伸手一探脈搏,渾身的筋像被抽去了一般,頹然倒在一邊。
「你們要何賞賜?」
我跪下山呼萬歲:
「民女有三願,一願祖父能盡臣子孝心,輔佐陛下與貴妃身側;二願家族平安,行醫者不再受牽累之罪;三願,替暴死的康王世子守墓,使我祖父內疚之心稍感慰藉。」
昱珩,有我守著你,就算七天後你能生出雙翅,也爬不出這墳冢。
5
皇帝按我所求,賜了我爺爺一塊免死金牌,並封我為郡主,準我替世子守陵。
我即將出宮,叮囑爺爺,不論誰問起這樁樁件件事情的底細,都要搖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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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仍在雲裡霧裡,不過我的話他自然答應:「青葉放心,爺爺曉得輕重。」
我收拾行囊,準備前往世子陵墓。
出發前,那個曾陪我們同車入宮的美貌太監喊住了我,他說想請我喝杯茶。
這是一間狹小的屋子,幹淨,還有股幽香。
我不敢喝他的茶,留著滿滿一杯,一動未動。
他知曉我的顧慮,倒也不介意。
他說他叫玉官,是謝貴妃的貼身內侍。
「原本還有七天,我就要給我們娘娘殉葬了,多謝你,救了我的命。」
他雖是道謝之語,語氣卻格外陰冷。
他又緩慢地眨了眨眼,像極了人偶。
「不過——你打算如何處置康王世子?是毀了他的肉身,叫他的魂再也回不來,還是……釘死了棺材板兒,等他醒了,讓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他竟然猜到了!
汗液讓瓷器更滑了,我捏著茶杯的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了。
他又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斟上茶,自顧自悠然道:「皇上說,娘娘死了,做奴才的也得陪著到地底下伺候去。可我不甘心,因為我心裡覺得蹊蹺!我遍尋奇人異士,隻求有法子能救醒她,當然,也是救我自己。幸好老天開眼,叫我找到了你們。」
他朝我微微一笑:「你真會說謊。你哪裡會跳什麼巫舞?不過裝神弄鬼罷了。娘娘她——本來就是假死。」
「我猜——世子也是一樣的病吧?」
玉官掩著嘴笑聲鈴鈴:「你不救世子,害得自己被打入天牢,卻要上趕著救我們娘娘,我本以為你們胡氏祖孫是想揀高枝攀,卻沒想到,你是想要世子死!不然,你為何提出要替他守墓呢?」
他話已說穿,我反倒不再怕了。
我反問他:「這樣有什麼不好嗎?貴妃活著,你也活著。」
他鄭重地搖搖頭:「不好,很不好。我事事為她著想,替她爭,替她搶,她說她都不想要,她隻想離開這牢籠。我求她也為我想想,哪怕隻是一點,若她逃了,我們這些底下人的性命必然不保。」
「可她根本沒拿我們當人看。我的腦袋現在是保住了,難保有下次。這樣的日子,我也是過膩了。」玉官捏著拳頭咬牙切齒。
「所以,我也想向你討一副假死藥。」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沒有這東西。」
「你會有的。」他堅持。
「我雖不知你和康王有什麼過節,但他很快就會料到,貴妃和世子患的是同一種怪病。你又自請為世子守靈……你真能全身而退嗎?」他嗬嗬地笑。
我喃喃道:「除非他們死了,我才能全身而退……」
「不錯。」玉官的眼睛亮了,「那咱們就送他們去死。看看在閻王跟前兒,能不能用貴人的命,換回咱們的命。」
「好在,我們娘娘剛剛還魂,昏了頭,她又向來倚重我,這個關頭我說什麼她都是肯聽的。」
「怎麼樣?」玉官朝我揚了揚下巴,「我可以幫你,但你也要幫幫我。」
6
在玉官的提醒下,我又去了一趟康王府。
隻消通報一聲我的名字,康王府的大門便利索敞開。
這意味著康王爺早就在等我了。
王府上下缟素,雪白一片,隱隱能聽見後院的女人哭聲。
僕人引我至一間狹小的屋子,康王正在裡頭踱步。
康王卻面無哀容,反倒憂心忡忡,見到我,他顯得既恭謹又小心。
我沒有與他見禮,直接開門見山:「王爺,您也知道貴妃和世子得的是同樣的病吧?」
端茶而入的婢女無心聽見,手一抖,茶盞碎了一地。
王爺卻面不改色,從腰間拔出劍來,利落地刺入她的心口。
那婢女緩緩倒下,康王抽出劍來,扯窗幔擦了一擦,嘆了口氣:「不錯。我兒與江湖術士走得很近,焉知不是用了什麼邪術。」
他看我的眼神有觀察,也有考量,如安靜的猛獸一般伺機而動。
我道:「世子的病狀王府瞞得很嚴,聖上隻道是自己那晚搬空了太醫院,使得世子無藥可醫,如今還對王爺你很是愧疚。」
「若是皇上知道世子欲與他的寵妃私奔——」
康王立刻僵在原地,半晌後,他向我拱手而禮:「姑娘何意,還請明示。」
我態度和軟:「王爺不必擔心,醫者救人乃是本分,我尚有一顆仁心。當日我不救世子,而救貴妃,出此下策也有苦衷——起死回生這種神跡總不能發生在兩個人身上,否則,神跡就變成了疑點。」
「康王世子已死了,可您的兒子,還能活著。」
康王連連點頭:「本王所求不多,若他真能活,做個布衣也好。」
我又補充道:「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已自請替世子守墓,待十天之後,會還您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我隻希望王爺高抬貴手,放過我和我祖父。」
康王自然滿口答應:「這樣最好。就按姑娘說的辦。」
康王對我仍有諸多疑慮,譬如——我是如何知曉貴妃發了急症?但他隻是默在心裡,沒有必要發問。因為無論真相如何,他定然已決心等事情平息之後滅我的口。
現在,在他仍在擔憂陛下是否起疑、又有多少人知道假死的內情的時候,我和爺爺仍然是安全的。
7
在康王的授意之下,世子的棺材被秘密移到荒郊,上頭虛虛遮了幾層土,一眼看過去,隻是個平民布衣的墳包。
白日我在陵墓守著空墳,夜裡玉官會託一個不識字的啞巴替我傳信。
信裡寫道,在玉官繪聲繪色的描述下,貴妃已深信不疑——聖上早就知曉她吃下假死藥的事,這才傳召我爺爺,救醒了她。
於是貴妃一直處於驚懼之中,常常啼哭尖叫。
聖上不知所以,還覺得是死而復生、靈魂不寧的緣故,隻好叫我爺爺開安神藥給她定神寧心。
貴妃長日裡渾渾噩噩,隻知道我爺爺原入康王府診治,卻放任世子昱珩下葬,而救活了她——這焉知不是聖上的意思?再看康王府上下皆閉門不出,康王告病辭朝,不正是為了躲避天子之怒嗎?
可這個知曉內情的太醫如何還活著?她斷了氣,太醫院列位都在她的宮殿裡戰戰兢兢地跪著,為何這位胡太醫放著她這位貴妃不診,卻先入王府探世子?這人平時不知聲不知氣,忽然間竟成了大人物,難道他就是聖上埋在太醫院的一隻眼、一隻釘?
我撫著信上的字跡——【貴妃一見令祖,乞不止。】
原來貴妃心中恐懼萬分,卻隻能寄希望於我爺爺為她講清前因後果,給她一個明白。
【貴妃數詰令祖,令祖每每搖頭而笑,更使其惶惶不得安。】
不錯,我爺爺聽了我的話,不管誰問起來,都搖頭不語,這當然更加重了貴妃的心病。
皇上向來殺伐果斷,縱然心有偏愛,大是大非上都還拎得清。仿佛有一把劊子手的長刀橫在貴妃脖頸之上,讓她連喘氣都乏力。
為了替貴妃「分憂」,我想起了一個人。
他是如此地八面玲瓏,又與達官貴人毫不親厚,穩坐太醫院數十載,也該他真正替主子盡一回心了。
我就著墓室內的長明燭火,在信紙上寫下一個名字——
【沈周。】
沈院判。
玉官要做的事情很簡單。貴妃不是正疑心假死的事敗露嗎?隻要找個人,推個一幹二淨就好了。
殺個人,皇帝泄了怒氣,哪裡還會再埋怨貴妃呢?
我把寫好的信遞給了啞巴。
三天後,皇帝密詔我即刻入宮。
8
沈周跪在殿前,雙眼渙散,晦暗的燈下,他那四品緋袍也失了顏色。
皇帝揉著眼角,難辨情緒。貴妃坐在他身旁,大熱的天擁著裘皮,一雙眼哭得水盈盈的。
我爺爺束手立於一邊,緊皺著眉,絞盡腦汁想弄懂眼前情狀。
皇帝在我跪拜之後,笑了笑,嘲道:「巫醫來了。」
「朕的愛妃原來不是起死回生,而是假死,可有其事?」
我爺爺的眼睛驀地睜大。
皇帝猛一拍桌,震得三人皆顫了一顫。
「胡若樸!可有其事?」
我爺爺撲通跪下,連連搖頭:
「微臣不知!」
我道:「回皇上,假死乃是江湖邪術,祖父師從先皇御醫張正謹,後又入太醫院研學,讀的是國子監藏書閣的醫術,哪裡懂這些旁門左道?」
「那你呢?」皇帝逼問我,「你可知何為假死之術?」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使聲音平緩:「臣女那日卜卦,隻見京城正北偏西方向有一貴人性命垂危,紫氣欲散,奇的是魂魄未離,仍有生機。如陛下所說,正是假死之象。」
皇帝撫掌大笑,陰冷瘆人:「好,好!」
「沈周,貴妃的身子一向是你看顧的,有什麼藥也是你配的。你調配這龜息丹,使得貴妃假死,究竟意在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