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親的隊伍敲鑼打鼓,我聞聲望去,卻撞進馬上那人的眼睛。
明明是大喜之日,沈淮卻僵在馬上,神色悲戚。
我渾身一顫,打翻了手中的湯勺。
滾水澆在皮膚上,一片紅腫。沈淮立刻從馬背上躍下,向我奔來。
可他卻遲了一步,連碧已經拿來藥箱,細細為我包扎。
他隻得黯了黯眼睛,轉身離開。
身旁的副將調侃:「聽聞公主不僅對大人死了心,還有了新歡在側。周大人與公主常常成雙入對,格外親密,這下您總算可以安心娶妻了。」
沈淮剜了他一記眼刀:「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14
炊煙嫋嫋,暮色沉沉。
我想起沈淮一身婚袍的樣子,隻剩下悵然。
我正對著窗外發呆,廊下的銅鈴卻被人撥動。
我連忙向下望去,周知延站在院子裡,笑著朝我揮手。
為了疏通河道,他與平頭百姓同住同行,已有數日不曾見他。
「你怎麼突然來啦。」
「漏夜拜訪,自然是來送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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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我身邊,變出一束芍藥,插在窗臺的花瓶中。
「殿下還記得尼姑庵的小姑娘嗎,我把她帶來了。」
「小米?她人呢?」
「門外馬車,正在靜候殿下。」
沒想到周知延會帶我們去夜肆。
街市口無數花燈交錯,人影如織,我緊緊牽著小米,生怕她走散了。
小孩子玩心重,看見一個套圈的攤子,就走不動道了。
周知延無奈地笑了笑,從懷裡摸出錢袋給她。
地上擺滿了古董字畫、金銀元寶,小米巡視一圈,問我:
「仙子姐姐想要什麼。」
我拍了拍她的腦袋:「自然是最值錢的金錠子啦。」
本是隨口戲謔,可小米卻指哪打哪,把把連中。
攤主眼看血本無歸,氣得要收攤走人。
我一把攔住他:「生意人若是這樣不講信用,上哪兒會有回頭客,都不知道害臊嗎。」
「害臊?如果害臊能生出金子來,我一家老小就餓不死了。」
他抱著包袱就跑,卻被一把劍擋住去路。
劍梢泛著玄青色的冷光,周知延沉聲呵斥:
「生意哪有做一半的道理?」
攤主望著意猶未盡的小米,欲哭無淚。
夜幕沉沉,街道寂靜。
周知延背著小米,身旁是抱著一袋金銀古玩的我。
我一邊哼著童謠一邊逗小米開心:
「你這樣百發百中,長大了定可以做個花木蘭。」
小米卻搖了搖頭。
「我不做女將軍,我想成為像姐姐這樣貌美的小娘子。
「這樣的話,等我長大就可以嫁給周大人了。」
15
為了答謝周知延對小米的照拂,我親自下廚,為他做了一道櫻桃煎。
我將點心擺在桌上,周知延吃了一塊。
「尋常的櫻桃煎總是過於甜膩,公主做的卻極為爽口。」
「熬煮櫻桃的時候我加了一杯梅子水,所以甘甜中會有一絲酸苦。
「我還怕你吃不慣,看來是多慮了。」
周知延放下筷子:
「怎麼會吃不慣呢,我曾尋遍京中善做糕點的師傅,卻無人能還原這個味道。」
「難道你之前就嘗過?」
「不知殿下是否還記得住在東宮的小結巴。」
周知延身為相國獨子,幼時卻患語阻。
「當時我初進宮,人人都笑我是個受父輩蒙蔭的結巴。
「有一次先生誇了我幾句,三皇子看不慣,尋個由頭要揍我。
「有個小姑娘拿著鞭子衝過來,把那些人嚇得四下逃竄。」
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姑娘。
「宮裡的人最會欺軟怕硬,你若忍耐,便會變本加厲,若是還手,便會偃旗息鼓。若想無人敢欺,唯有自強。
「你從懷中摸出一包櫻桃煎遞給我。
「你說,吃些甜的,心裡就沒有那麼苦了。
「之後回了東宮,我聽太子埋怨你找他代為罰抄,我就說我替他抄。
「代價是一碗櫻桃煎。」
周知延將回溯往事的思緒收回,定定望向我。
「若你願意,等我明日從城西回京,就求聖上賜婚。」
16
事發突然,我沒有應允周知延的請求。
「周大人,我需要想一想。」
可他眉宇間的落寞,卻讓我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
天剛泛白,孩童的笑聲灑滿院子。
我推開窗,隻見連碧為了給小米喂飯,跑得渾身是汗:
「小祖宗,你不是想要嫁給周大人嗎,不吃飯怎麼長大做新娘子。」
「周大人說我不能嫁給她。
「他告訴我,這輩子的姻緣早在十年前就被姐姐定下,是我來遲了。」
我披上一件單衣,隻想立刻見到他。
可家中門童卻把我攔下。
「主子,裁縫街出事了。」
京中流離失所的女子,都被我安置在裁縫街一處宅子裡。
幾位官家子弟色膽滔天,昨夜想對這些姑娘欲行不軌。
幸好被巡夜的士兵抓住,當晚就關進了大牢。
但因為奸淫未遂,過幾日就要放出來。
巡防營是沈淮的地界。
見我攜著怒氣而來,他神色如常。
「公主是來勸我不要放掉那些罪人嗎。」
我坐在他那把主帥椅上:
「不是勸說,是命令。
「巡防營必須重重懲罰這些歹人,以正公道。」
站在一旁的副將搶先開口:
「幾位公子出身將門,一旦得罪,恐怕將軍今後難以立足。
「說到底那些姑娘也隻是些難民,既然清白還在,想來也不會再追究。」
我冷喝一聲:「怎樣才算釀成大禍?非要奸殺搶掠才算有罪?難道無名無姓無身家的女子就該被隨意欺辱嗎。」
副將想要爭辯,卻被沈淮怒聲呵斥:「這裡沒有你插嘴的份,滾下去領軍棍。」
房中隻剩下我們兩人。
靜默一瞬後,我問他:「沈將軍,本公主的忙你幫還是不幫。」
「從何時起,我們隻能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
他一臉痛楚,我卻覺得好笑。
過了許久,他頹然道:「若我說過去種種,並非本意呢。」
17
「幼時我受盡白眼,立誓一定要為人臣子,揚眉吐氣。
「我苦練騎射,摸爬滾打,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都夠人人信服。
「你對我千好萬好,卻惹來流言紛紛。你是公主啊。」
沈淮牽起一抹苦笑。
「至於姜茴,她對我有恩。
「去年我徵戰南蠻,遭遇蟲毒,大軍節節潰敗。若不是她送來解藥良方,十萬將士便會毒發身亡,客死異鄉。
「春日宴上她失足落水,若我因為男女有別而熟視無睹,一生都會良心難安。」
他確實如兒時所盼,封侯拜相,無人小覷。
身為統帥,他無愧將士。
如今,他字字悔過,我面色平靜。
「你初入軍營,無錢打點人脈,我送你金銀玉器,卻被你悉數退還。
「你時常受傷,我派御醫到你營中探望,卻被你拒之門外。
「你對我冷眼冷心,轉頭卻娶了姜茴,讓我成為眾矢之的。
「你在乎自己的自尊,卻不在乎我的顏面。
「聰明如你,怎會不知我要面對的是什麼流言?」
?我不願意多說,抬步要走。
沈淮卻攔住我的去路。
「阿縈,我很抱歉。」
沉默良久,沈淮最終說。
「殿下放心,那些夜闖私宅的賊子,臣定會秉公處置。」
說完他掀起簾子,放我離開。
我不再駐足,隻視前路。
快馬奔馳到相府,周知延早已出發,三日後才能歸京。
可我等了三日又三日,仍是杳無音訊。
有人說城西數日洪涝,山崩地裂。大股大股的泥流淹沒了前去賑災的官員。
而周知延就在其中。
18
我不信,連碧也不信。
她說我是龍女,能活千歲。
周知延與我心意相通,多少沾點福氣,最起碼百年無虞。
這話說得有理,我抹一把淚,挎起竹籃去京郊摘櫻桃。
剛出門,卻見街頭尾巷堵得水泄不通。
原來是沈府的馬車衝撞了長公主的轎輦,長公主被摔得人仰馬翻,現下氣得發瘋。
長公主一貫跋扈,姜茴也隻能賠著笑臉,祈求息事寧人。
「說到底,這都是咱自家事,何必鬧到盡人皆知。
「不如請長公主先移駕府中,我再請太醫為您細細診治。」
「聽說這沈淮成日宿在軍營,對你是不聞不問,整個將軍府比冷宮還要幽靜。這樣晦氣的府邸,我可不敢去。」
長公主摸了摸鬢間的珠翠,嗤笑連連。
「畢竟連失足落水這樣狐媚的手段都能使出來,也不怪沈淮對你厭棄至此。」
姜茴面色慘白,眼眸中有怨有恨,唯獨沒有淚。
兩虎相爭,怎麼也不幹我的事。
我正準備繞道而行,卻被長公主卻一把拉住。
「阿縈, 她搶走了你所愛之人,怎能如此心軟。」
可我卻提不起興趣, 隻想去摘櫻桃。
「既然能被隨意搶走,又為何去怨。
「我應該慶幸她以身試險,替我擋了這厄運。」
19
水患平息, 京城又復繁華。
那些裁縫街的姑娘,由於無家可歸, 便還是住在這裡,由我來教授四書五經、七琴六藝。
小米也在燻染下, 學會了鳳尾琴。
每個人都在順流而上,隻有我困在原地。
京郊的櫻桃樹都被我薅禿了, 可周知延還是沒有回來。
父皇見我日漸消瘦, 派了幾十精兵去城西尋找,可次次都是一無所獲。
貴妃娘娘出宮找我,話裡話外,都是勸我放下。
我望著滿院子的櫻桃,唯有一句:
「我等。」
從貴妃宮裡出來,天色灰沉。
「是我」「之前見周大人送姐姐芍藥,我問他緣由。
「他卻不告訴我,隻說等我長大就知道了。
「直到學習《詩經》,才知道其中的道理。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 贈之以芍藥。」
我望著懷中的花朵, 過了好久, 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見我哭得傷心,小米慌了神:
「仙女姐姐不喜歡嗎?」
「我很喜歡,隻是……」
屋檐下的銅鈴被人輕輕一轉, 叮咚作響。
不等轉身, 我就落入了一個懷抱。
溫熱的氣息迎面撲來, 如此熟悉, 唯有周郎。
我語無倫次:「你去哪了, 我做了好多碗櫻桃煎,卻怎麼也等不到你。」
周知延雖然玉冠盡失, 發絲披散,卻仍是清雅如月。
他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遞來一封求婚書。
「那晚你沒有應允我的心意, 我回到府中想了又想, 唯恐自己草率,便連夜寫下這封求親書。本想等到歸京, 向你再次陳情,卻遭遇泥流,差點丟了性命。
「能將這封求親書完完整整交給你, 是我這兩個月來,唯一求生的勇氣。」
接過求親書,我心跳如雷,從未如此開心。
隻因上面唯有一行。
【前世有緣, 無可奈何。結為夫妻, 籤訂終生。】
朱紅的紙,玄黑的墨,字字斟酌, 字字期盼。
我沒有遲疑,將手遞給他。
是應允,是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