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死了。
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我在刮魚鱗,刀沒拿穩割了手,錐心地疼。
她才三十歲,從小到大順風順水,985 本碩畢業,外企白領,年輕漂亮……
怎麼就死了?
大夫說,她給自己打了過量的胰島素。
藥是她確診糖尿病之後一針一針攢下來的。
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得了糖尿病。
1
我麻木地去醫院辦手續、把她送進殯儀館。
我看著她從小小一隻到學會抬頭翻身、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
再到她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知性優雅的職業女性,然後在最好的年華變成一張黑白照片和一隻我單手就能捧起的骨灰盒。
我有多痛,連我自己都說不清。
我抱著她回到了她市中心的家。
家裡很冷清,除了必要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她買下這套一居室之後我隻來過一次,先是嫌棄她買的房子小。
「一居室怎麼夠住呢?將來結了婚,生了小孩,媽媽來幫你帶孩子都沒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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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埋怨她不會過日子。
「你說你,連個飯都不會做,廚房一點兒煙火氣都沒有,怎麼照顧得好自己呢?」
她隻是衝我笑笑,沒有說話。
現在我懂了,她根本沒想過結婚,沒想過生孩子,不想跟我住在一起,甚至不想要我這個媽媽。
不然的話,她怎麼連一句話都沒給我留?
唯一留下的就是這座空蕩蕩的房子,和銀行卡裡的錢,很多的錢。
可是小真,媽媽不想要房子也不想要錢,媽媽隻想要你平安。
2
桌子上放著她吃剩的文法拉辛,我拿手機查了半天,才弄明白那是治抑鬱症的藥。
她什麼時候得的抑鬱症?我竟然都不知道。
我認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約莫在一年之前,她跟我說,「媽媽,我想辭職。
「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很不開心,晚上睡不著,白天很早就醒了。」
而我是怎麼回她的?
我立馬急了,「幹得好好的怎麼能辭職呢?
「工作嘛,哪有開心的,你得學會自我調節,凡事不能總往心裡去。
「你就是想太多,才會心情不好。
「要是睡不著的話就吃點安眠藥,撐過這陣兒就好了。」
最終她沒有辭職,隻是借口工作忙,打電話的頻率從一周一次拖到一月一次,每次也不過敷衍兩句就掛斷。
我問她,「最近睡得還好嗎?」
她沉默了兩秒鍾說,「好多了。」
現在我知道她騙了我,因為藥箱子裡囤滿了褪黑素和佐匹克隆——她根本睡不著覺。
我的心髒被人掐了一把,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手背上。
我錯過了我孩子求助的信號,我親手把她推進了深淵。
3
我像一頭困獸,在不足四十平的房子裡轉來轉去,努力尋找著她留下的蛛絲馬跡,好像這樣就能彌補自己缺席的那些年。
冰箱的冷藏室是空的,隻有幾個雞蛋和蔫掉了的黃瓜。
冷凍室倒是滿的,除了幾袋速凍水餃就是我寄給她的魚,滿滿當當塞了三抽屜。
我想起來她說,「媽媽,你別給我寄魚了,有腥味兒,我不愛吃。」
我說,「你小時候不是挺愛吃的嘛。
「再說了,海邊長大的姑娘怎麼能不吃魚呢?
「你放心,媽媽都給你處理好了,你用料酒多腌一會兒,去腥的。
「多吃點魚好,補充蛋白質呢。」
她不想吃,又因為是媽媽寄的,不忍心丟掉,就這麼囤在了冰箱裡。
我發現我好像從來沒有認真聽過她講話。
她的衣櫃也空,隻有黑、白、灰三種顏色的職業裝,鞋子清一色的黑色高跟鞋。
儲藏室裡倒是塞了一櫃子的裙子,長的、短的、真絲的、亞麻的都有,隻是每一件都沒有拆吊牌。
她怎麼不穿呢?既然不穿,又為什麼買回來?
我發現我一點都不懂她。
夜裡,我躺在她睡過的床上,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的小真,她是不是也有過無數個這樣的夜晚?睡不著的時候她又在想些什麼?
總之不是想媽媽。
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甚至不配做媽媽。
要是一切都能重來,該有多好。
4
我是被鬧鍾叫醒的。
可我記得,我根本沒定鬧鍾。
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我愣了一會兒,床頭櫃上的臺歷明明白白地顯示著 2004 年 4 月 23 日,星期五。
這也不是小真的家,這是我年輕的時候租的房子,是我和小真的家。
我按下一顆撲通亂跳的心,躡手躡腳地翻下床,推開隔壁臥室的門,看到了正在熟睡的,十歲的小真。
我的小真回來了。
七點,小真揉著眼睛出了臥室,同小時候的無數個早晨一樣,喊我,「媽媽。」
我的眼睛有些湿,吸吸鼻子「嗯」了一聲。
小真衝著鏡子按她翹起來的頭發——為了打理方便,我不準她留長發。
小真愛美,每次起床都要因為頭發翹苦惱半天。
我走過去,幫她把頭發打湿,然後用梳子梳順。她趁機眯起眼,開始打瞌睡。
我說,「小真,你要是想的話,可以把頭發留長。」
她一下子醒了,眼睛亮晶晶,「媽媽,你怎麼同意我留長頭發啦?」
「因為我們小真長大了呀。」
我嘴上說著,心裡卻比誰都明白,長大的不是小真,而是我。
小真高興了,捧著我的臉「吧唧」一口,「媽媽最好了!」
我愣了。
原來我的小真也有這樣黏著我的時候。
為什麼我會因為嫌她梳頭慢、洗頭慢、掉頭發,強勢地命令她不準留長發呢?
明明她這麼容易快樂,我卻偏偏不舍得讓她快樂。
5
小真洗漱完,鑽進廚房找吃的。
我喊她,「小真,媽媽今天沒做早飯。我們去樓下吃小籠包好不好?」
小真「噔噔噔」地從廚房跑出來。
她想吃小籠包很久了,可樓下的小籠包一塊錢三個,我不舍得給她買。
小真沒有爸爸,我的工資不高,要租房子,還要養她,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兒花。
就連她的衣服都是親戚朋友家的孩子穿剩的——小孩子長得快,我不舍得給她買衣服。
樓下的小籠包她惦記很久了,每次路過的時候都要盯著看半天,有一次終於沒忍住,提出要吃。
可我跟她說,「小真,你是大孩子了,不能總貪嘴。
「而且,外面買的飯沒有媽媽做得幹淨,吃了容易拉肚子。」
找了許多理由,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我窮,因為我覺得沒必要。
小真大概也明白家裡沒錢,懂事地沒再提出要吃小籠包。
她甚至沒再提出要買任何非必需品之外的東西,譬如小女孩最愛的衣服、發卡和娃娃。
這種節儉,一直維持到她畢業、工作,開始賺錢。
她把所有錢都存了起來,既不買包也不買化妝品,甚至很少在外面吃飯。
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她的反常,反而覺得自豪,覺得她像我,跟那些喜歡「買買買」的敗家玩意兒不一樣。
後來才明白,小真不是刻意攢錢。
她是真的什麼都不想要,既不想要包,也不想吃好吃的,更不想活著。
我突然想給小真買裙子了。
6
商場裡小女孩的小裙子琳琅滿目,一條不過幾十塊。
所以我在節省些什麼?花掉幾十不會讓我窮困潦倒,省下幾十也不會讓我一夜暴富。
幾十不多,買到的東西卻能讓小真開心很久。
這樣她以後想要把胰島素打進身體裡的時候,是不是會想一想好吃的小籠包和漂亮的小裙子,是不是會覺得這個世界上也有讓她快樂、讓她留戀的東西。
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我給小真挑了一條白色的公主裙,小真穿上裙子在屋裡轉圈圈,「媽媽,我好開心呀!」
我看著她把自己轉暈,然後躺在床上快樂地打滾,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買了一櫃子的裙子卻不穿。
因為那些小裙子遲到了,遲到了整整二十年。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因為一條小裙子快樂很久的小女孩。
她買下它們,想要彌補童年的自己受到的委屈,可是再多、再漂亮的小裙子也不會是二十年前的那一條。
7
有小真陪著的日子過得飛快。
我上班,她上學,我做飯,她做作業。
我飯做熟了,她作業也寫得差不多,我們就圍在小茶幾上吃飯。
原來她一直不愛吃魚。
隻是因為魚肉便宜,我總買魚肉,她沒得挑。
於是我學會了買雞、買鴨、買豬,然後做成咖喱雞、啤酒鴨和各種炒肉。
看著她把臉埋進碗裡,邊吃邊說:「媽媽你做飯真好吃,我想永遠都吃你做的飯。」
原來我們小真不吃魚也可以長得很好,我以前為什麼非要讓她吃魚呢?
8
小真上了五年級,開始自己坐公交上下學。
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聽著門外鑰匙哗啦啦地響,小真風一樣地跑進來,一迭聲地喊「媽媽」。
真好聽啊,怎麼都聽不夠。
不過今天已經五點半了,小真還沒回家。
我每隔幾分鍾就看一眼時間,快六點了,熟悉的鑰匙聲還沒響。
我坐不住了,給小真的班主任打電話,沒有人接。
我關了火,扔下圍裙,穿上鞋就往外跑。
我的小真呢?媽媽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一間教室一間教室地找過去,每一間都是空的。
衛生間沒有,熱水房沒有,辦公室沒有,活動室沒有,走廊也沒有……
我繞著操場找了一大圈,氣喘籲籲,終於找到了大柳樹底下,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的小真。
小真怯生生地抬頭看我,「媽媽,我把你給我買的新水杯弄丟了。」
9
很多年以前,她曾經有過這樣看著我的時候。
那時候她弄丟的是我新買給她的筆記本,我衝她發了很大的火。
我罵她,「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小心?剛買的筆記本都能丟,你怎麼不把你自己丟了?」
她那時候大約也上小學,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衝她吼,「你別以為你不說話就算完了,我不會給你買新的筆記本,要用筆記本你自己想辦法。」
小真隻好撿同學的舊本子,在背面寫字。
我不是沒有猶豫過要不要再給她買個筆記本,可是一時半會兒拉不下臉,就安慰自己這麼做沒有錯。
不能讓她養成丟三落四的毛病,等她進了社會,難道別人還能像我一樣慣著她嗎?
小真果然沒有再丟過東西。
不止如此,她事事都要保證萬無一失——考試題要檢查好幾遍,出門鎖門要檢查好幾遍,放學收拾東西也要檢查好幾遍。
她再也沒有犯過錯。直到最後一刻,把胰島素精確地推進自己的身體。
10
我彎下腰抱住她,把她從地上薅起來,緊緊地抓住她的手。
「沒事,小真。你沒事就行,媽媽帶你去買新水杯。」
小真很難過,「可是媽媽,你賺錢好難。我好沒用,又讓你浪費錢。」
我摸摸她的小腦袋,「錢沒了可以再賺啊,可是小真隻有一個。
「小真,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的,錯了也沒關系。」
我為什麼要為難我的小真呢?
世界這樣苛刻,非親非故的人不會慣著她,所以我才要做那個唯一會慣著她的人。
我要讓她摔疼了有人哄,受了委屈有地方哭。
這樣就算全世界都拋棄她,她還可以回家找媽媽。
11
小真越來越黏我,有時候晚上會抱著枕頭找我睡覺。
她睡覺的時候會把頭埋進我的頸窩,呼吸聲均勻綿長,是我最好的安眠曲。
不過最近她睡得有些不踏實,夢裡偶爾會囈語,要麼是「別動」,要麼是「又是你」。
我覺得不對勁,旁敲側擊地問她在學校還好嗎,她總是點點頭,「好著呢。」
但我還是發現她被欺負了。
她的褲子上總是時不時地有髒東西,像是摔倒在地上過。
後背上有中性筆的塗畫的痕跡,顏色很深,像是故意畫上去的。
晚上回來的時候,外套的一角甚至被釘子劃破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摟著她,「小真,媽媽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明明已經離婚了,還是自私地決定把你生下來,害你從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你會怪媽媽嗎?」
小真把頭埋進我懷裡,拱了拱,「才不會,媽媽是最好的媽媽。」
我摸著她的頭發,「媽媽以前很膽小的,後來有了你,就什麼都不怕了。
「但隻怕一件事。」
小真好奇地抬頭看我。
「怕你受委屈,更怕你受了委屈不跟媽媽說。小真,可以告訴媽媽,你的外套是怎麼弄破的嗎?」
小真重新把頭埋進我懷裡,胳膊緊緊地抱著我。
我覺得胸口有些湿。
她吸了吸鼻子,「是我後桌的女同學。她總是趁我站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把我的凳子抽走,害我摔跤。
「還總是拿筆畫我的衣服,今天還用釘子劃破了我的外套。她還說,反正我沒有爸爸,又不敢拿她怎麼樣。
「媽媽,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
「你要工作,還要給我做飯吃,別管這些事了,反正我馬上就上初中了,就不跟她一個班了。」
我摸摸她的頭,「這都是小事,交給媽媽解決好不好?」
12
上輩子的時候,小真也被同學欺負過。
沒有爸爸的孩子,這些好像總是在所難免。
她上小學低年級的時候跟我說,班上有同學罵她「野孩子」。
我那時候忙工作忙得焦頭爛額,想著小孩子小打小鬧,沒有當回事兒。
再後來,她跟我說有女生老扯她頭發,還總是推她。
我很不耐煩,「她怎麼不推別人就推你?她推你你離她遠點兒不就行了嗎?
「媽媽上班這麼忙,你都這麼大了,自己的事情要學會自己解決。」
再再後來,她沒再跟我說過有誰欺負她,我就默認沒有人欺負她。
真的沒有人欺負她嗎?如果沒有人欺負她,為什麼她從小到大總是一個人,假期總把自己關在屋裡寫作業,從來不找同學玩兒?
她工作之後,我埋怨她不會交際,「小真,你怎麼一個朋友都沒有呢?
「多個朋友多條路,你得學會跟大家搞好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