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蔣丞擰著眉,“警察都來了。”
顧飛抓了抓他的手:“沒事兒,一會兒過去勸下來就行……李輝沒去吧?”
“不知道,”蔣丞按著眉心揉了揉,“我沒問。”
“就是鬧給李輝看的,李輝要去了,用不了多久就能下來了,”顧飛說,“以前也有過一次,說是要抹脖子,舉著刀在街上逮誰砍誰。”
“這跟李輝有什麼關系?”蔣丞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震驚,李保國居然還有過抹脖子和砍人的事兒?
“作吧,你看他倆見面就吵,李輝估計是真不願意搭理這個爹,”顧飛把他的手抓到自己腿上放著,輕輕地搓著,“但李保國還是很在意他的,長子嘛,跟別的孩子不一樣的,所以就作,人和人作的方式不一樣而已。”
“是麼。”蔣丞皺著眉輕輕嘆了口氣,心裡亂得很,他知道李保國不會真的跳樓,但一想到即將面對的混亂場面,那些圍觀的鄰居,那些說著風涼話的闲人,他就覺得頭很疼,比大腿根兒還要疼。
李保國家樓下比蔣丞想像中的要更熱鬧,這會兒正是大家都下了班買了菜回來的時間,別說是這條街,顧飛家店那邊的人都過來了,樓下圍了能有一二百人,連樓頂都有不少人,警察正在往下趕人。
蔣丞往樓頂看了看,李保國蹲在樓頂最邊緣的角那兒抽著煙,時不時還回頭衝身後的民警吼兩聲。
“哎來了來了,”一個大媽喊了起來,“這李保國小兒子,小兒子來了。”
“小兒子?怎麼還有個小兒子?”馬上就有人追問了一句。
“你不知道了吧,就小時候送走的……”
“送走?我怎麼不信呢,賣掉的吧。”
蔣丞一陣心煩,正想問問顧飛這種老式樓該怎麼上樓頂,旁邊一個男的喊了一聲:“跳啊!趕緊的!磨嘰個屁啊!跳啊!”
接著就有人跟著起哄,一片口哨聲裡好幾個人都喊了起來,跳啊跳啊。
顧飛跟蔣丞離著有幾步的距離,蔣丞轉頭看向那幾個起哄的人的時候,他緊走了兩步,眼下的情況,蔣丞會有什麼樣的情緒他都能猜得到,再聽到有人說出這種充滿了惡意和無聊的話,以蔣丞的脾氣,不可能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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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飛剛走到他身後,蔣丞已經一拳砸在了那人的鼻子上。
不得不承認,蔣丞的拳頭還是相當拉風的,跟他的彈弓一樣有力,直接就把那人砸得腳下一飄,往後摔倒在了地上。
那人撐著地,腳蹬了好幾下才站了起來,瞪著蔣丞就想撲過來,顧飛推了蔣丞一把:“你別管這裡了。”
“嗯。”蔣丞應了一聲,轉身進了樓道裡。
顧飛挨個往那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怎麼?”
“操!我他媽說句話他就動手!”被砸了臉的人狠狠地罵著,“操他媽的哪兒來的傻逼玩意兒!我他媽等他下來!”
“那你等。”顧飛看著他,這人有點兒眼熟,但並不認識,反正鋼廠這片兒的老中青三代同堂混混們,他差不多都能看個眼熟。
“我操?”那人看著他,手伸進了兜裡。
要按以往,一般情況下沒有人會跟他正面衝突,這些人差不多也都認識他,但今天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加上“顧飛已經被猴子收拾了”的江湖消息,這人大概是準備動手。
顧飛一向的原則就是如果非得動手,那就得快,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
在這人向他邁出了一步,手都還沒來得及從兜裡把武器拿出來的時候,他一抬左手兜住了這人的後腦勺,右手手掌下部猛地撞在了他的腦門兒上。
這一擊勁兒不算大,但是夠他暈幾秒的。
顧飛手收回來了之後,這人才晃了晃,扶了一把旁邊的人。
“什麼時候混到能跟猴子說上話了,”顧飛看著他,“再來找我麻煩。”
幾個人都沒了聲音,顧飛也沒再繼續跟這幾個人多說,仰了頭往樓頂天臺看過去。
李保國還在邊緣上蹲著,但正扭了頭往後看,然後又轉回來衝著下面吼了一句:“你別管我!我現在就要跳下去!我他媽反正也活不了幾天了!早死晚死都是死!你要想陪我!你就過來!”
顧飛皺了皺眉,扒拉開幾個人,跑進了樓道,往樓上衝。
他本來以為蔣丞會先在下面喊喊話,但聽李保國這話,蔣丞已經上了天臺,雖然這老樓統共也沒幾層,但對於五樓天臺待著都能吐的恐高選手蔣丞來說,這個高度估計能讓他當場吐出來。
“顧飛你上來幹什麼!”三樓有個老民警攔住了他。
“叔,”顧飛認識這個民警,以前老爸的事兒就是他最先到的現場,“我朋友剛上去,你讓我上去,他恐高,別一會兒李保國沒事兒,他出點兒什麼問題。”
老民警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上去吧,不要靠近李保國。”
“我知道。”顧飛跑了上去。
上了天臺,上面有不少人,民警,居委會的幾個大媽大姐,李倩站在天臺中間,正低著頭抹著眼淚,李保國大著嗓門一邊咳嗽一邊罵著,罵李倩,也罵蔣丞,話說得非常難聽,顧飛在這裡長大,聽過各種刷新下限的語言,但李保國這種結合了世間萬物生殖器以及宇宙萬物發情期的針對李倩和蔣丞莫名其妙的指責,還是讓人有種想過去直接把他推下樓去的衝動。
蔣丞蹲在她身後靠近天臺樓梯的位置,背對著這邊也看不清是什麼情況。
“蔣丞。”顧飛沒法過去,隻能在這邊叫了他一聲。
蔣丞轉過了頭,猶豫了幾秒鍾之後,手腳並用地往他這邊爬了過來,一邊爬一邊擰著眉說:“我要下去,我不管了,我要下去……”
顧飛往前兩步伸出了手,蔣丞一把抓住他的手之後頓時整個人都軟了下去,顧飛不得不半拖半抱地把他摟到了樓梯邊上。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想聽到他任何消息,”蔣丞小聲說著,“我們下去。”
“嗯。”顧飛應了一聲。
“那什麼,”蔣丞聲音有些微微發顫,“你……背我下去,我動不了。”
第70章
蔣丞的聲音很低, 似乎是不想讓旁邊的人聽到, 顧飛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但如果要背他下去,這動靜別說是旁邊的民警和大媽大姐們,就是那邊的李保國估計都能看得到了。
而且……蔣丞大腿根兒的牙印剛做好, 這會兒都還又紅又腫的, 他根本沒法背, 他猶豫了一下, 也小聲說:“背你會蹭到你的牙印吧,我……抱你下去?”
“放你的羅圈兒屁。”蔣丞雖然還是很小聲, 但拒絕得還是很堅決。
“那行吧。”顧飛嘆了口氣,抓過蔣丞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 摟住他的腰, 微微側身一使勁,幾乎把蔣丞拽離了地面,拖著就開始往樓梯那兒下去。
這姿勢下普通的樓梯沒什麼問題,但這老樓通天臺的樓梯是個鐵架子樓梯,背著人下去沒什麼問題,要這麼單手摟著蔣丞下去,難度就有點兒大了。
他能感覺到蔣丞整個人都發軟,這估計不光是恐高,還有對李保國帶著震驚的失望。
他不得不一手拽著樓梯,一手摟著蔣丞,基本就用一隻手和一條腿的力量把蔣丞給弄下了樓梯,最後一步他胳膊都拉得有點兒疼,差點兒把蔣丞直接扔地上。
松手之後蔣丞往牆邊一靠,慢慢蹲到了地上。
天臺上李保國還在罵,夾著李倩的哭聲,還有民警不斷的勸說,雖然聽得不是太清楚內容,但卻依然能從語氣語調裡聽出壓抑和煩躁來。
“下去吧?”顧飛彎腰撐著膝蓋看著他。
“嗯,”蔣丞皺著眉深吸了兩口氣,站了起來,又按了按肚子,“操,想吐。”
“那吐吧。”顧飛說。
“文明點兒,鋼廠是我家,”蔣丞看了他一眼,“愛護靠大家。”
顧飛笑了起來,在他肩上捏了捏:“那下去找個垃圾堆吐。”
蔣丞沒說話,閉著眼又緩了緩,但頂樓天臺上的混亂似乎讓他沒辦法緩過來,他嘆了口氣,低頭扶著欄杆往樓下走。
顧飛跟在他身後,聽著天臺上的聲音一點點變小。
剛下了兩層樓,樓下傳來了一聲怒吼:“想死你就死啊!蹲那兒嚇唬誰呢!有病!”
蔣丞的腳步停了停,五樓一戶人的門開著,屋裡的人正趴在窗口看熱鬧,這吼聲一傳上來,這家人立馬興奮起來:“他家大小子來了,這有得鬧了!”
顧飛在蔣丞身後輕輕推了一下:“走。”
蔣丞轉身繼續往樓下走,走得有些慢,也許是因為下了樓就會碰到李輝,一個接一個他不願意看到的人就這麼輪流出現。
“一會兒去吃點兒東西吧,”顧飛在後頭打著岔,“去九日家吃餡兒餅怎麼樣?挺久沒去吃了。”
“嗯,”蔣丞應了一聲,“不過這個點兒過去沒有驢肉了吧,我挺喜歡吃驢肉的。”
“可以吃……裡脊的,”顧飛看著蔣丞後背,“你上回不是說裡脊的也挺好吃麼?吃裡脊的唄。”
“好。”蔣丞點了點頭。
越往樓下走,李輝的聲音越大,顧飛感覺認識李輝這麼多年,從來沒見他中氣這麼足過,跟李保國對罵的那個勁頭如同多年的死敵,就連李保國也像是來了精神,咳嗽停了,也不喘了,罵得相當響亮,嘹亮的聲音在樓道裡反復回蕩著,都聽不清罵的是什麼了。
民警和居委會的人肯定都後悔把他叫來,但要見李輝是李保國的要求,見不著破口大罵不下來,見著了也破口大罵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下來,這種兩難的局面也是不好處理。
唯一覺得愉快的大概隻有圍觀群眾。
這裡的人,生活就在這如同死水交錯縱橫的幾條棋盤路上,每一個十字路口最後都會繞回原點,反反復復,幾代人也許都重復著同樣的路,甚至已經不需要再抬頭往前看,就能順著路重重復復地走到終天。
樓下仰著脖子往上看的人,樓下窗口探著腦袋向下看的人,關著門豎耳聆聽的人,大多數人的心情早就沒有了希望兩個字,或者從來就沒有過,也根本不會去想,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圍觀身邊的那些混亂和痛。
有人比自己更混亂,有人比自己更痛苦,就是最大的樂趣。
顧飛不知道今天這場鬧劇會怎麼收場,李輝前所未有的強硬,上回李保國拿刀砍人,他一邊罵著還一邊上去搶了刀,順便打了李保國,今天卻沒有退讓的意思,隔著好幾層樓的距離吵得生龍活虎仿佛一場氣勢磅礴的詩朗誦。
也許是因為這次李保國鬧起來跟他的病有關,跟病有關,就跟錢有關,這對於鋼廠特產來說,是件相當要命的事。
值得一場巨大的爭吵。
“我真的不知道,”蔣丞低聲說,“他們為什麼可以用這樣的姿態活幾十年,活一輩子。”
“你不用知道,”顧飛說,“你又不需要這樣去活,你活你自己的就行,這世界上人的人這麼多,總能保持物種的多樣性。”
蔣丞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個文盲。”
“嗯,”顧飛笑了笑,“我就是其中一樣啊,你也是。”
“你這樣的我還挺喜歡的。”蔣丞說。
“你這樣的我也挺喜歡,”顧飛說,“而且你對我來說,還是個稀有品種,之前都沒想過能撿著。”
蔣丞笑了起來,下樓的步子似乎也輕了一些。
不過走到一樓李保國家門口時,蔣丞還是頓了頓,因為李輝就站在樓道口,詛罵的聲音穿過樓道,共鳴的嗡嗡聲連顧飛都覺得震得耳膜難受。
“為老不尊說的就是你!你也別說我渾!你他媽沒資格!”李輝指著樓上吼著,“也別他媽說我怎麼怎麼對你了!我怎麼對你!都是你的報應!”
蔣丞沒往前走,顧飛也停下了,在他身後靠著樓梯欄杆聽著外面李輝的怒吼,周圍的人半真半假地也都在勸,但這些勸說對於李輝來說如同空氣,間或幾句還會戳中他的怒點。
本來看戲的一幫人,慢慢也都開始有些出戲,李輝和李保國的情緒都有些過於激動,眼瞅著就往失控那個方向狂奔而去了。
“李輝你少說兩句吧,”有大媽拉了拉李輝的胳膊,“我說句不好聽的,你爸還能活多久,他想罵你也罵不了幾句了,你何必……”
“他現在死了才好呢!”李輝一甩胳膊,指著樓上,“我這輩子就看你丟人現眼打人罵人!你他媽還活個屁!”
“你別說了——別說了!夠了沒有啊!”樓上突然傳來了李倩聲嘶力竭帶著哭腔的聲音,尖銳而絕望,“你們到底想要怎麼樣!”
“他想要我死!”李保國的聲音響起,如同炸雷。
沒等李輝和李倩再出聲,樓上樓下一瞬間猛地同時爆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接著顧飛就聽到了樓道外面像是有水泥袋子砸到地面上的聲音,沉悶而巨大的一聲響,聽得人呼吸和心跳似乎都暫停了。
驚心的這一聲響的同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樓道口飛過,落到地上的時候,顧飛才看清了那是一隻鞋。
四周的不間斷的尖叫聲,混亂的吼叫聲,還有女人和孩子爆發出來的帶著極度驚恐的哭聲,短短的幾秒鍾裡仿佛充滿了所有的空間,讓人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顧飛在短暫的空白之後往前一衝,抱住了蔣丞,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蔣丞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但卻出奇地順從,像是一個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他捂著蔣丞的眼睛半推半摟地把蔣丞帶出樓道的時候,蔣丞就那麼機械地跟著他移動,沒有聲音,也沒有一絲反抗掙扎。
四周的人亂成了一團,顧飛沒有往李保國最後一躍的方向看,他靜靜地看著這裡的人仿若窒息一般的生活,但不想再一次看到生命的結束。
這種經歷有一次,這一生都不會願意再去見證第二次。
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到被他帶離現場的蔣丞,樓下的李輝沒有了聲音,但還能聽到樓頂上李倩尖叫的哭號聲,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斷地一聲聲地尖叫著。
像是在為李保國這一生裡最勇敢的一幕歌唱。
顧飛不知道該把蔣丞帶到哪裡,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屬於這裡,屬於充斥著“類李保國”的氣息。
他不知道蔣丞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態,也無法判斷幾分鍾之後蔣丞緩過來了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最後他還是隻能把蔣丞拉回了店裡。
路上碰到不少往李保國家那邊跑過去的人,跑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會投來充滿了刺激和好奇的目光,但步子依然邁得又大又快,畢竟活人沒有死人精彩。
人人都這麼活著,卻不是人人都那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