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丞把剛扔地上的半截煙撿起來彈進旁邊的垃圾桶,又重新點了一根。
他本來想直接叫車走人,但又覺得根本沒有人在意他是來還是去,是在還是不在,自己似乎沒什麼可急的。
顧淼在滑板上坐了一會兒之後就站了起來,踩著滑板在人行道上來回滑著。
蔣丞看了幾眼之後有些吃驚,本來以為小姑娘就是瞎玩,但沒想到各種上坡下坡臺階,加速急停掉頭居然都輕松自如。
就是一腦袋被剪成碎草了的頭發,髒兮兮的臉和衣服讓人出戲。
玩了十幾分鍾之後,顧淼滑到他身邊停下了,腳尖在滑板上一勾一挑,用手接住了板子之後,她抬手往蔣丞身後指了指。
“挺帥。”蔣丞衝她豎了豎拇指然後跟著回了頭,看到了身後停著一輛黑色的摩託。
車上的人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不過撐在人行道邊兒上穿著灰色修身褲子和短靴的腿很搶眼。
長,還直。
“你哥啊?”蔣丞問顧淼。
顧淼點點頭。
“你腦袋怎麼回事兒?”車上的人摘下頭盔下了車,走過來瞪著顧淼的頭發,“還有臉和衣服……你掉糞坑裡了?”
顧淼搖搖頭。
“被同學欺負了吧。”蔣丞說。
“謝謝,”這人這才把目光轉到了蔣丞臉上,伸出手,“我叫顧飛,是她哥。”
蔣丞站了起來,跟他握了握手:“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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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飛看上去跟自己年紀應該差不多,隻看眼睛不太像顧淼她哥,沒顧淼眼睛那麼大……皮膚還挺白的。
蔣丞目前的心情很像一盆爛西紅柿,但顧飛的發型跟他的腿一樣搶眼,所以他還是在爛西紅柿縫裡瞅了兩眼。
很短的寸頭,偏過臉的時候能看到兩側貼著頭皮剃出的青皮上有五線譜圖案,一邊是低音譜號,另一邊是個休止符,蔣丞沒看清有幾個點兒。
“你剛下車?”顧飛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
“嗯。”蔣丞拿起手機繼續想點開打車軟件叫車。
“去哪兒,我送你?”顧飛說。
“不了。”蔣丞看了一眼他的車,再大的摩託車它也是摩託。
“她不佔地兒。”顧飛又說。
“不了,謝謝。”蔣丞說。
“跟哥哥說謝謝,”顧飛指了指他,對顧淼說,“糞球。”
蔣丞轉臉看著“糞球”,想聽聽她怎麼說話,結果顧淼隻是抱著滑板衝他鞠了個90度的躬。
顧飛跨到車上,戴上了頭盔,顧淼很利索地爬上了後座,抱住了他的腰。
“謝了。”顧飛看了他一眼,發動車子掉轉車頭開走了。
蔣丞坐回石墩子上,網絡這會兒倒是挺好的,但是居然好半天都沒人接單,路過的出租車招手都他媽不停。
這什麼鬼地方?
雖然心情很爛,他卻一直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隻覺得這一段時間來他都活在混沌裡,各種震驚和茫然包裹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答應了所有的安排,就這麼到了這裡。
叛逆麼?
就像老媽說的,我們家沒有過你這樣叛逆的人,全身都是刺。
當然了,本來也不是一家人,何況這幾年都已經處得跟仇人一樣,誰看了誰都是火。
蔣丞擰著眉,這些他都沒來得及去琢磨。
一直到現在,此時此刻。
在這個陌生的寒冷的飄著雪的城市裡,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絕望和痛苦以及對所有未知的抗拒讓他覺得鼻子發酸。
低下頭時,眼淚在臉上狠狠劃了一道。
手機鈴響起的時候,蔣丞正坐在一家不知道在什麼位置的KFC裡,他看了一眼這個陌生號碼,接了起來:“喂?”
“是蔣丞嗎?”那邊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
聲音有點兒大,蔣丞把手機稍微拿開了點兒:“是的。”
“我是你爸爸。”那個人說。
“……哦。”蔣丞應了一聲,這種對話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好笑,他沒忍住樂了。
那邊的男人也跟著笑了兩聲:“我叫李保國,你知道的吧。”
“嗯。”蔣丞喝了口可樂。
“你的車到站了嗎?”李保國問。
“到了。”蔣丞看了看表,到了兩個小時了。
“地址你有嗎?我沒車沒法接你,你打個車過來吧,我在路口等你。”李保國說。
“嗯。”蔣丞掛掉了電話。
這回運氣還成,出來就打著了車,車上暖氣還開得很足,熱得人有種要發燒的感覺。
司機想聊天兒,但蔣丞始終靠著車窗沉默地往外看著,他起了幾次頭都沒成功,最後放棄了,打開了收音機。
蔣丞努力地想看清這城市具體長什麼樣,不過天色已經很暗了,街燈都不怎麼亮,還有光暈裡漫天飛舞著的雪花,看得人眼暈。
他閉上了眼睛。
很快又睜開了。
也不知道怎麼了,跟個娘們兒一樣,真沒勁。
車到地方停下了,蔣丞拎著行李箱下了車,站在路口。
沒人。
聲稱在路口等他的“你爸爸”李保國沒看到人影。
蔣丞壓著心裡的煩躁和臉上被風割過的疼痛,摸出了手機,撥了李保國的號碼。
“哎這把太臭了……”好半天李保國才接了電話,“喂?”
“我在路口。”蔣丞一聽他這動靜,瞬間就想把電話給掛了去找個酒店。
“啊?這麼快就到了?”李保國吃驚地喊了一聲,“我在呢在呢,馬上出來。”
這個馬上,馬了能有五分鍾,在蔣丞拖著箱子在路口伸手攔車的時候,一個戴著雷鋒帽的男人才跑了過來,一把按下了他的胳膊,嗓門兒很大地喊了一聲:“蔣丞吧?”
蔣丞沒吭聲,他看到了李保國是從身後緊挨著的一棟居民樓裡跑出來的。
馬上?
再看到二樓窗口的好幾個往這邊張望的腦袋時,他真是完全不想再開口說話了。
“在朋友家待了一會兒,走走,”李保國拍拍他的肩,“回家回家……你看著比照片上要高啊。”
蔣丞低頭看著泥濘的路面,跟著他往前走。
“哎,”李保國又拍了他後背兩下,“這都多少年了啊,十幾年了吧得有?可算是見著我兒子了!我得好好看看。”
李保國把腦袋探到了他眼前盯著看。
蔣丞把兜在下巴上的口罩拉起來戴好了。
突然覺得整個人一下全空了,連空氣裡都滿滿的全是迷茫。
第2章
根據老媽的說法……蔣丞突然覺得這個稱呼有點兒奇怪,思路都有些詭異地中斷了,什麼說法就在這一瞬間記不起來了。
在他十幾年的生命裡,父母家人都隻是唯一的,無論關系好還是壞,老媽都隻是那個叫沈一清的女人,老爸是那個叫蔣渭的男人,還有兩個雙胞胎的弟弟……現在卻突然多出來一套,李保國和……幾個他已經忘了的名字。
實在有點兒擰不過勁兒來。
他跟家裡的關系的確很緊張,無論是父母還是弟弟,一碰就呲火,一見火就炸,跟弟弟算起來已經有差不多一年沒說過話了,連向來冷靜自制的老媽都有過各種失態。
但就算這種狀態從他上初中一直持續到高中,就算他經常想著不想再回家,不想再見到父母,更不想再見到那兩張長得一樣的臉……這種時刻如願望實現一般地降臨到他眼前時,卻還是整個人都蒙了。
就是蒙。
非常地蒙。
從老媽說“有件事要告訴你”開始,幾個月的冷戰和手續辦理,一直到現在,所有的事都像回不過神來的一場夢。
大多數時間裡他沒有太多難受,也沒有多少痛苦。
有的隻是蒙。
“冷吧?”李保國回過頭問,咳嗽了幾聲,“比你原來那邊冷多了吧?”
“嗯。”蔣丞在口罩裡應了一聲。
“回屋就暖了,”李保國說,咳嗽帶說話大聲,噴了他一臉唾沫星子,“我專門收拾了一間屋子給你。”
“謝謝。”蔣丞回答,抬手拉了拉口罩。
“咱爺倆還謝啥啊,”李保國一邊咳嗽一邊笑著往他背上拍了兩下,“咱爺倆不說謝!”
蔣丞沒能回應他,這兩巴掌拍得相當有力度,本來就吸了涼氣兒想咳,聽了李保國咳嗽就更想咳了,再來兩巴掌,他直接彎腰衝著地一通狂咳,眼淚差點兒咳出來。
“你身體不怎麼行啊,”李保國看著他,“你得鍛煉,我跟你那麼大年紀的時候壯得跟熊似的。”
蔣丞沒說話,彎著腰伸出胳膊,衝他豎了豎拇指。
李保國很愉快地笑了起來:“鍛煉!我以後還得靠你伺候呢!”
蔣丞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走。”李保國又拍了他一掌。
“別碰我。”蔣丞皺了皺眉。
“喲?”李保國愣了,眼睛挺圓地瞅著他,“怎麼?”
蔣丞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拉下口罩:“別拍我背。”
李保國的家,在一個老舊的小街上,兩邊是破敗而又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各種小店,吃穿日用都有,店鋪上面是低矮的小樓房。
蔣丞抬頭透過各種交錯的電線看了一圈,外牆都看不出本色,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還是本來就這樣。
他滿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地跟著李保國拐進了一個樓道,穿過幾堆雜物和菜,走到了一樓最裡的那個門前。
“條件肯定是比不上你以前了,”李保國一邊開門一邊說,“但是我的就是你的!”
蔣丞沒說話,看著樓道裡一個被蜘蛛網包裹著的燈泡,感覺這燈泡快要喘不上來氣兒了。
“我的,就是你的!”李保國打開了門,回頭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你的,就是我的!這就是親爺倆!”
“說了別碰我。”蔣丞有些煩躁地說。
“喲,”李保國進了屋,打開燈,“真是慣壞了,就這麼跟長輩說話,我跟你說,你哥你姐我都沒慣過,你要是一直在家裡長大,我早給你打服了……來,你睡這屋……這屋以前你哥的……”
蔣丞沒去聽李保國還在說什麼,拖著箱子進了裡屋,這套房子是兩居室,不知道以前這一大家子是怎麼住的。
這個收拾出來的屋子……應該是沒怎麼收拾過,不用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判斷出來,灰塵味裡夾著淡淡的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