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側頭看了一眼肖朗,他目光中滿是冷然之色,壓低了嗓音警告他:
「閉嘴,再胡說八道別怪我動手。」
「胡說?」胡野笑了笑,忽然衝我道,「你知道嗎?其實這幾年,肖朗一直對你舊情未了。」
肖朗直接把杯子砸過去,胡野一偏頭就躲開了:
「所以聽說你要離開 A 市,他傷心欲絕,又不好意思告訴你,就來找我撒氣。你這麼聰明,應該也能看出來,如果不是因為你倆認識,你那點律師費肯定請不動他這樣的。」
不等我開口,一旁的肖朗已經沉著臉道:
「你有臉說嗎?如果不是你自稱情場浪子,讓我玩那些欲擒故縱的垃圾手段,人至於跑了嗎?」
胡野一拍桌子,差點蹦起來:
「垃圾?這麼多年我縱橫情場無一敗績,你沒把人留住是你的問題,謝謝。」
我坐在旁邊,愣神好久,終於意識到,這兩個人……喝醉了。
……好差的酒量。
可這一刻,重逢後肖朗那種成熟的銳利和冷靜終於暫時消褪,距離一下子被拉近。
我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感覺。
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
直到肖朗偏過頭,帶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般的視線看向我,一瞬間,我忽然就被記憶拖拽回那個晚上。
那個肖朗喝醉了,走錯門的晚上,他伏在我肩頭說:「我女朋友和我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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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喜歡她,可她還是,離開了我。」
可是那天晚上,在他的律所辦公室,他紅著耳朵對我說:
「我沒有再談過女朋友,這四年都沒有。」
如果。
如果他和我分手後再也沒有談過戀愛——
「肖朗,你女朋友為什麼和你分手?」
我忽然開口,出聲後才發現自己嗓音裡帶著一絲輕微的,卻怎麼都壓不住的顫抖。
他醉眼朦朧地看著我:「因為她不想和我過一輩子的窮日子。」
腦海中巨大的轟鳴聲響起,我幾乎有短暫一瞬的失聰。
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靠近他,面對面,停留在近在咫尺的位置,死死盯著他。
「可是這樣的話,你不應該恨她才對嗎?」
「是,但……」
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好像在努力地回想,
「比起恨她,我更想,如果我能功成名就,變得有錢,也許就可能繼續和她在一起。」
「如果她真的愛慕富貴,那我變成富貴本身,她就會永遠愛我了吧。」
11
那天晚上在酒吧,最終我叫來齊律師,幫忙把人送回家後,落荒而逃。
肖朗的酒量並不好,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我高估了自己。
我其實沒有勇氣,去面對他醉酒後吐露出的真實心意。
因為那太過真摯,分量太重,赤誠到毫無保留的境地後,反而映襯出我的膽怯和卑微。
哪怕當初分手是我傷害了他,重逢後依舊是他幫我拿回了屬於我的錢。
四年前我因為自私而放棄了他,四年後依舊沒辦法回報他同等分量的愛意,就不該再重蹈覆轍。
他有真心,但不該是我。
不知道是不是醒酒後也覺得太過難堪,肖朗沒有再聯系過我。
我想,這樣也好。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我所想,就此結束。
八月份,因為那家公司的一篇推文,我的名字掛上了熱搜。
那天他們臨走前問我的幾句,經過對方的春秋筆法撰寫,變成了我身為原作者都不尊重自己的作品,把它當成撈金工具的如山鐵證。
更重要的是,他們貼出當初和我前公司籤訂的合同,證明他們早就已經付過錢了。
一時間,無數人湧入我的社交賬號冷嘲熱諷。
「當初籤合同不是都賣過一次版權了嗎,怎麼看見火了還想來分一杯羹啊?人家是從你前公司手裡打包收來的诶,和你有什麼關系?真是厚顏無恥。」
小遊第一時間打來電話,我再三向她保證我沒事後,她猶豫地問:「你和肖朗……怎麼樣了啊?」
我不想讓她擔心,含糊其辭:「和之前一樣。」
「他看到熱搜,沒有來問你嗎?」
「沒有。」我說,「案子結束後他就沒再聯系過我,我覺得他應該也認為,我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話題在熱搜上掛了一天,連同那部動漫本身,一起被推上了各大視頻網站的熱門。
沒過多久,連姑姑都聯系我:
「喬喬,聽說人家給你賠了一百萬呢。你現在手裡應該還有錢吧?你哥看中了一輛車,你先借一點……」
我大腦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找回我的聲音。
「姑姑。」
她原本絮叨的聲音一頓,問我:「怎麼樣,可以嗎?」
我慘然地笑:「姑姑,我們真的是親人嗎?」
她語氣一垮,很不高興地說:「你這孩子,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麼多人鋪天蓋地在罵我,剛才你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我很感動,還以為你是來安慰我的。」
「這算什麼大事呀,都是網上人說說的,你這孩子從小就堅強,還怕這些嗎?」
她喏喏地辯解。
我忍不住大笑,一邊笑一邊繼續說:
「可惜你是來找我借錢的——說是借,其實借了這四年,你們也一次都沒有還過吧?」
「錢……遲早會還的。你先忙你的哈,姑姑就不打擾了。」
像是唯恐我喊他們還錢,電話被匆匆忙忙地掛斷了。
陽光不知什麼時候藏進了雲層後面,我在悶熱潮湿的空氣裡,漸漸感到一種窒息。
我厭惡於自己的沒本事,讀了這麼多年書也隻變成一個自身難保的普通人,在四年前那樣的情況下,不能幫到家裡分毫。
實際上,從我媽離開後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把一段早就變質的親戚關系當作唯一的浮木。
好像多為他們付出一點,我爸媽就能活過來,對我說一句:「喬喬,我們沒有怪過你。」
又或者,我故意把自己框定在一個貧窮又落魄的牢籠裡,過得慘兮兮,假裝這樣就能彌補一部分當初無故傷害肖朗的過錯。
但都是我的妄想,是我自作多情。
我關掉微信,卸載微博,把房間裡為數不多的衣服和日用品打包進行李箱。
中途肖朗打來一個電話,語氣急促:「姜南喬,你現在在哪裡?」
「在家啊,不過我在收拾行李,等下就準備走了。」我語氣輕快,「之前說過的,這個案子結束後,我就要離開 A 市了。」
他在那邊安靜了兩秒,聲音更加急促:「你在家等著我,我還有一個小時就到,可以嗎?」
「你來幹什麼,不會是因為那個熱搜吧?」
「不管是因為什麼,你在家等我,就當我求你。」
我安靜兩秒,輕聲說:「肖朗,你沒必要做到這樣。」
「你沒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相反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你都幫了我太多。你不欠我,反倒是我對不起你。至於那個熱搜,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也不會因為它而想不開。」
「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我掛了電話,把剩下的行李整理完畢,拖著兩個箱子有些艱難地下了樓,出了小區,向最近的地鐵站走去。
天公不作美,走到半路,一聲驚雷響過後,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我拖著箱子慌亂地到一旁屋檐下躲雨,又打開其中一隻箱子,蹲下身從裡面翻找著雨傘。
密集的雨聲傳入耳中,漸漸變成整個世界的交響曲。
一道清朗的、帶著急促喘氣聲的嗓音,就在這樣的雨聲交響樂中忽然響起:「姜南喬。」
我猛然抬頭,看到雨中的肖朗。
他沒有撐傘,短短幾秒,就被淋得湿透。
他卻恍若未覺,反而在雨簾中盯著我,輕聲道:「你要去哪裡?」
我的手還攪在行李箱的一堆衣服裡,雨水落地,又濺在我胳膊上,悶熱的皮膚表層忽然就多出一點清涼。
「……我要離開了。」
「是離開 A 市,還是離開我?」他緊緊盯著我,「那天晚上我是喝醉了,但醒來後又沒有失憶。我想去找你,但第二天酒醒後有急事,就趕去外地處理了,有些事情不當面說可能說不清楚,又或者我喝醉後沒有把我的心意表達清楚——」
他的神色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慌亂,所有的冷靜理智缜密都從他身上消失了,這個人好像一下子又變回了四年前,那個抱著花等在我樓下的、慌張無措的肖朗。
我仰臉看著他,覺得臉上湿漉漉的一片,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
「肖朗,真的對不起。」
飛濺的雨水裡,他忽然單膝跪了下來,地面積水一瞬間浸透了膝蓋,又沿著布料一路往上爬。
那感覺應該很不好受,可他卻恍若未覺似的,反倒在湿淋淋的口袋裡摸了一會兒,拿出一個被雨淋成深紅色的絲絨盒子。
打開來,露出裡面閃閃發光的銀色戒託,和上面嵌著的,璀璨奪目的鑽石。
「五克拉,不知道夠不夠娶你,但是——」
他的聲音混在雨聲裡,卻萬分清晰地跳脫出來,像是滾落在水裡清泠作響的玉珠,
「姜南喬,我想和你結婚,從四年前就想了。」
我喉嚨發緊,眼淚止不住地流。
雨水順著他漂亮的下颌線條往下淌,又在下巴匯出一條小溪。
這一幕看起來荒誕極了,他在雨裡,渾身湿透,什麼形象都沒有了,那雙眼睛卻隔著雨簾眨也不眨地望向我。
愛意的火焰在其中烈烈燃燒,以至於迸發出難以言說的光芒。
甚至比他手中託著的那顆巨大鑽石,更為耀眼奪目。
我想把手從衣服堆裡抽出來,可它在止不住地發抖,怎麼都沒法掙脫那堆廉價布料的束縛。
「我承認,四年前我真的很窮,連出來和你單獨租房子都做不到,你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可現在已經不是四年前了,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你想要的鑽戒和房子,你喜歡的蘭博基尼,我也還……愛著你。」
「你家裡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真對不起,我沒有早點和你重逢,以至於你把那麼一家子爛人,當作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
「你隻要點一點頭,剩下的路我和你一起走完,好不好?」
他一下子說了好多話,像是怕被拒絕,這聲音脆弱得像布滿裂紋的琉璃,如今置於我面前,是最後孤注一擲的嘗試,終於把我從求死的邊緣拉了回來。
好像我這一生,都在等這一天。
我流著眼淚點頭:「好。」
他眼睛裡的光芒一下子亮如焰火,把戒指套在我手上,然後緊緊地抱住我。
雨還在下,旁邊的手機賣場放著音質低劣的歌:
「我肯定在幾百年前就說過愛你,隻是你忘了,我也沒記起。」
「愛人就錯過。」
愛人沒錯過。
12
肖朗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正如我隻會聽進去他的勸說那樣,他也能從我的語氣中,一秒聽出我已有輕生的念頭。
行李箱被塞進後備箱,被淋得渾身湿透的我和肖朗坐進停在路邊的蘭博基尼裡,然後一路飛馳回家。
「你從那個小區搬走後,我也搬出來了。」
他一邊開車一邊說,「一開始我住進去就是因為你在那。」
因為冷,我蜷縮在副駕上,聞言不由怔住:「你怎麼知道?」
「……」
他耳垂微微發紅,「那天出門吃飯,正好看到你在對面的馬路邊買可樂,就開車跟在了後面。」
我忍不住道:「肖律師,你這算不算知法犯法?」
「算。」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所以如果你要告我的話,我不會為自己做任何辯護。」
「……」
這人永遠知道怎麼戳中我的軟肋。
我認命地垂下頭,目光下意識落在中指的鑽戒上。
「其實在小區裡遇見你的第二天就買好了,可又不知道該怎麼拿出來。」
到家洗完澡又換了幹淨衣服後,肖朗衝了杯熱騰騰的紅糖姜茶給我。
嫋嫋升起的熱霧裡,他開始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其實當初他們答應付錢我就覺得不太對勁,託人去調查,才發現這動漫從去年的第三季開始,因為劇情魔改嚴重,口碑和收益嚴重下滑,他們一直想找個由頭炒作,正好你送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