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添?”
季寰宇剛張口,江添就攥著他的衣領一拳揮過去。周圍響起一陣驚呼,走廊裡頓時混亂成片,避讓的、拉架的、勸解的吵成一團。他腦中嗡嗡作響,連砸了對方幾下,才被人從背後抱住拉拽開來。
“哥!別在這裡。”盛望箍著他,“別在這打。”
“小添!”盛明陽和小陳的聲音也夾在裡面。
護士醫生都趕了過來,四周全是人,男女聲混成一片,尖銳地扎著大腦,像淺池裡聒噪的蛙。
“我跟你說過別找她——”江添帶著一身低氣壓,滿臉陰鬱。
“我沒找她!”季寰宇踉跄著站直,臉色同樣很難看,“我沒找過她!”
“不是你還有誰?”
“我……”
他欲言又止,少見地在人前爆了一句粗,擦著嘴角磕破的地方低著頭無聲罵了句“操”。
“小添!進去再說,先進去。”盛明陽橫插過來抓住江添胳膊,盛望在後面半抱半拽著,把他拉進了903。
江鷗就站在那裡,一貫扎得齊整的頭發松散著,垂落了幾縷在臉側。她垂著目光,拉著嘴角,眼下微微浮腫,不知是哭過還是單純太過疲憊。
江添想叫她一聲,還沒張口就看到了扶著床欄的人。
有一瞬間,他覺得這人陌生又眼熟,陌生在於對方病入膏肓的模樣,眼熟在於對方抬眸看過來的神態。
他愣了兩秒,終於認出來。這是那個跟季寰宇在昏暗臥室裡糾纏不清的男人。
江添不記得那人的臉。幼年時期長久的排斥讓他遺忘了長相,像刻意打上去的馬賽克,但他記得對方驚愕的眼神,那一剎那的對視令他惡心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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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於再次見到的這一刻,那種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又來了。
江添臉色瞬間冷下來,下意識摸向後頸的疤。這個動作落在江鷗眼裡,她僵了好一會兒,慢慢抬起頭啞聲問:“小添,你認識他啊?”
雖然是個問句,但她的語氣卻是篤定而麻木的。
江添搖了搖頭,幅度小得仿佛隻是動一下。
“你認識他。”江鷗又說了一遍。
江添這次沒再否認,而是陷入了沉默。
“你怎麼認識他的?”江鷗聲音很輕也很慢。明明隻是站著,卻好像極費力氣,“是見過麼?在附中那個老房子裡?”
過了半晌,江添才擰著眉含糊應道:“嗯。”
“所以……”江鷗咽了一下,像是在把某種翻湧的情緒摁下去,又像是在努力壓著惡心,“所以你知道了?你知道他跟你爸……他跟季寰宇什麼關系?”
“嗯。”
那個瞬間,江鷗感覺有點心疼。但巨大的荒謬感鋪天蓋地淹沒過來,以至於她掙扎在其中,忽略了那點酸軟的刺痛。
她說:“所以就我不知道。就我一個人、跟傻子一樣、什麼不知道。”
“小鷗——”季寰宇叫了一句。
“你別叫我!”江鷗聲音快破了。她平日裡總是溫溫柔柔的樣子,從來沒有用過這樣尖銳的音調,“你不要叫我,我惡心!”
其實來醫院之前,她覺得自己是可以保持理智的。杜承給她發了很多消息,她坐在沙發上一條一條地看,每個字都看得很清楚,沒有崩潰也沒有混亂。隻是覺得冷,從胸口到四肢冷得打顫。
杜承說“寰宇打給小添的錢全都被退回來了,一分沒收,他一直覺得自己沒盡到義務。”她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大腦還沒有變成空白,甚至還給江添回了一條微信。
她以為自己可以冷靜的,沒想到隻是情緒太濃了,堵在了路上,直到這一瞬間才洶湧爆發。而當她意識到的時候,她渾身都在抖,眼圈瞬間就紅了。
她說:“我真的覺得好惡心啊季寰宇。我18歲就跟你在一起了你知道那是多少年嗎?我這一輩子就一次18,你能還我嗎?我因為你跟我媽吵過多少回架你數過沒?!她年紀大了記不清人了還抓著我跟我說,你別一門心思惦記著那個男生,媽比你識人。我哄過她多少回?我跟她說了多少次放心?我媽到走都沒放過心。你能把她還我嗎?你當初跟我說,兒子你會照顧,你照顧了嗎?我把他接回去的時候,睡著了幫他蓋個被子他都躲你知道嗎?”
季寰宇僵在那裡,形容狼狽。既像被迫遊街示眾又像反省。既惱怒又羞愧。
“你不知道,你隻知道跟杜承混在一起。”江鷗說。
她第一次這樣言語直接地戳向某個人,一個彎都不打,怎麼尖銳怎麼來,像是崩潰前的歇斯底裡:“小望——”
盛望突然被叫到,愣愣地看向她。
江鷗指著病床邊的男人說:“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麼?”
盛望動了動嘴唇,他有點心疼江鷗,想讓她別這樣。因為她每一句話都是雙向的,既扎了季寰宇,也扎了她自己。但他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勸阻,不止他,這裡誰都沒有資格勸。
“他是阿姨的中學同學,就坐阿姨後面。”江鷗認真地說,“阿姨把他當最好的朋友之一,有了孩子我當幹媽的那種朋友。”
“這麼好的朋友,跟我丈夫滾到一張床上去了。”江鷗話還是跟盛望說的,目光卻盯著季寰宇,垂在身側的手一直在抖,“男的跟男的,是不是很惡心?”
她知道季寰宇好面子,不喜歡在任何一個外人面前暴露不堪。所以她偏要說,還偏要挑他最沒關系的人說。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季寰宇身上,所以沒有發現,在她說完那句話的時候,盛望的臉色變得煞白一片。
他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朝後撤了一步,又被江添抓住了手腕。
季寰宇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江鷗,滿身痛處都被戳了個遍。那點愧疚瞬間消失,被惱羞成怒填塞滿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克制著語氣說:“小歐,我從來沒有想要故意惡心你。我發誓,當年跟你在一起是真心的,我——”
江鷗閉了眼睛,一副把他屏蔽在外的樣子。她在季寰宇身上吃過太多虧了,她已經被搞怕了。以前她試著信他每一句話,現在她一個字都不想信。她甚至陷入了一種惶恐不安的境地,覺得周圍誰都有問題,誰都不說真話。
“好,不說這個,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季寰宇咽下話頭,又試著解釋道:“我答應過小添,不找你、不給你添堵。小添不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我也沒臉找你,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惡心、齷齪。但是杜承不一樣,他一直以為你是知道的,隻是時間久了看開了。杜承他——”
“你在幫你的出軌對象跟我解釋嗎?”江鷗說,“還是你本來就是同性戀,你們高中就在一起了,我才是那個橫插進去的?”
季寰宇有些煩躁:“不是,我隻是——”
江鷗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這句話本來是為了刺激季寰宇,可是說出來的那一瞬,她才意識到這句話刺激的是她自己。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真是活得一塌糊塗。沒做過一次正確選擇,從頭到尾都瞎了眼。
她感覺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腳有點站不住了。於是她白著臉對季寰宇說:“我不想聽你說話,我看到你們這樣的人就想吐。”
“我們這樣的人?”季寰宇的耐心終於告罄,他冷下臉來尖刻地問:“哪樣?跟男的在一起?同性戀?”
他性格很極端,氣急了也依然口不擇言,隻想把箭都扔回去,專挑對方的心口扎。江鷗的心口大概隻剩一個兒子。
於是季寰宇朝江添這邊看了一眼,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跟盛望之間那點微妙的東西。季寰宇嗤笑一聲,對江鷗說:“那你記得也提防提防兒子,搞不好跟我一樣。”
江鷗和盛明陽下意識朝江添看過來。
在他們目光落下之前,盛望把手從江添指間抽了出來。
江添攥得用力,他抽得也用力。
其實隻是為了遮掩而已,但江添手指從他腕間滑落的時候,他心髒重重一落。就像站在出了故障的電梯裡,腳底突然一空。
江鷗的錯愕隻有一瞬,下一秒,她就站直了身體,甩了季寰宇一巴掌。
她幼年乖巧,少年活潑,人至中年反倒柔弱怯懦起來。四十多年從沒跟人動過手,這是第一次。
她把江添擋在背後,對季寰宇說:“你放心,小添跟你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永遠不可能跟你一樣。”
這一個巴掌一句話仿佛用了江鷗所有力氣,打完之後她整個人都在晃,幾乎就要站不住了。盛明陽眼疾手快扶住她,轉頭叫了護士。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湧進來,又帶著江鷗他們湧出去。
盛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跟著離開的,隻記得所有人臉色都很差、腦子也亂,像被打散的鳥群。等到一番折騰完回到家,盛望在沙發裡坐下來,才後知後覺感到掌心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兩隻手掌被掐出了一片紅印,幾乎破皮見血。
他攥得太緊了……
孫阿姨這天夜裡沒回去,在盛家忙前忙後。屋裡的氛圍沉悶而壓抑,所有人說話都是輕而慢的,有種精疲力盡的意味。
江添靠在沙發上,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盛望轉頭看過去,發現他抓著手機不知不覺睡著了,眉心卻是皺著的。
盛望茫然地盯著手機時鍾,看著指針一格一格挪著,終於挪到了0點。
他想親一親江添,跟他說:哥,生日快樂。
但他說不出口,因為江添根本不可能快樂。
一點也不。
第90章 鈍刀
江添睡得並不踏實, 卻還是做了好幾個夢。
夢見杜承從煙霧後面探出頭來說:“寰宇, 他都長這麼大了?上一次見還是十年前。”
夢見季寰宇對江鷗說:“你兒子也喜歡男的, 高興麼?”
夢見江鷗在尖叫,而他站在梧桐外的長巷裡,老邁的團長趴在腳前一動不動, 丁老頭朝他和貓看了一眼說:“難啊,救不活了,走吧。”然後在他面前關上院門。
他在原地站著, 覺得又累又荒謬。明明手裡什麼東西也沒拿, 卻想要撐著膝蓋歇一會兒。
他試了幾次,怎麼都彎不下腰, 隻覺得疲憊又煩躁,便從夢裡驚醒了。
睜眼的瞬間, 江添沒弄清自己睡在哪裡,隻看到盛望坐在面前, 眼裡映著溫亮的燈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哥。”盛望很輕地叫了他,然後單膝支著靠過來, 親著他的眉心、眼尾和嘴唇, 小聲說:“18歲了,我愛你。”
夢裡那些令人煩躁又難過的情緒瞬間消失,就像有人短暫地卸掉了他脊背上的鋼板,讓他能彎腰喘一口氣。
江添反客為主,抓著盛望的後頸想要吻回去, 卻又忽然想起他們還在客廳,屋裡最危險的地方,隨時可能有人來。
他僵了一下,松開了手。
“幾點了?”江添低聲問。他坐直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了條絨毯,隻是在剛剛的動作下滑到了腰際。
“1點20多。”盛望看都沒看手機就報了時間。
江添心裡軟成一片,他伸手碰了碰對方的臉問:“一直在等?”
“沒,上下樓好幾次,不耐煩地看了N回時間。”盛望指著茶幾上的遙控器說:“剛剛在考慮把你打醒然後假裝換臺。你可能感覺到了殺氣,自己醒了。”
江添笑了一聲,正想說點什麼,遠處臥室門被人打開,蒼白的燈光從裡面漏出來,斜長一道,直直從沙發上切過去。
沙發上的兩人匆忙分開。
盛明陽趿拉著拖鞋走過來,撐著沙發背低聲問:“小添醒了?餓麼?孫姐煨的銀耳湯還在鍋裡溫著。”
“不餓。”江添掀開毛毯,朝臥室方向瞥了一眼。
他不擅於跟人熱絡相處,不喜歡示好,但不代表他不明事理。他知道季寰宇也好、杜承也好,不論給他和江鷗帶來過多少陰影,跟盛家都沒有關系。盛明陽其實完全可以選擇不承受這些,但他卻全部接納了下來。
這讓江添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來,就好像一直由他擔著的東西,突然被盛明陽分過去了。他似乎應該輕松一點,可事實卻並沒有。這跟他多年來所習慣的不一樣,但他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道謝或者道歉。
“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