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珠顏色被映得很淺,抬眸間有微微的亮光。他的視線在臺下掃了一圈,找到了盛望所在的地方,淺淺看了一眼便垂眸試起音來。
江添簡單掃了兩下弦,垂下手對旁邊的鯉魚比了個手勢。
吉他木質的音色不緊不慢響了起來。盛望一度覺得這是一種神奇的樂器,好像隨便一撥就是陽光迷眼的青春年少,像少年在操場劃了線的長道上奔跑,但又總帶著幾分莫名的回憶意味,
以至於他明明就在這個年紀裡,卻在某個瞬間想用“那一年”來形容這一幕。
那一年,他喜歡的那個人在臺上彈完一首歌,轉身下臺的時候,背上印著他的名字。
臺下的掌聲熱烈而經久,就像一場盛大的祝福。
無人知曉他們在一起,但人人都曾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
第84章 虛驚
對每天埋頭試卷, 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的學生來說, 一年到頭沒有什麼節日特別值得關注, 隻有放假最有意義。
附中的學生數日子靠周考月考和大型活動,看到運動會就知道十一了,看到藝術節就知道一年要到頭了。
盛望還沒有形成這種條件反射。
他賴在江添床上光明正大地睡了個懶覺。直到太陽照臉, 他迷迷糊糊撈過手機一看,這才發現屏幕上寫著大大的12月31日。
“起床麼?”江添問。
“不。”盛望丟開手機。這床窄得要命,睡兩個大男生更是擁擠。難為他還翻了個身, 手腳並用摟枕頭似的摟住江添, 懶洋洋地說:“明天居然是元旦。”
他閉著眼半埋在被子裡,也不知道是單純不想動, 還是打算再睡一會兒。江添認命地當著抱枕,他左手其實被壓得有點麻, 但反正已經麻了,便沒打算吭聲。
“元旦怎麼了?”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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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望像是又要睡著了, 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沒怎麼,感慨感慨。感覺這半年特別長,比我以前十幾年加起來都長。”
“有麼?”江添也閉上了眼, 他本來已經很清醒了, 又被旁邊人的說話聲弄得有點困。
盛望說,“可能以前不記事。”
每天做了什麼、遇到過誰,大大小小他總是轉頭就忘。春夏秋冬都換得很快,好像刷刷卷子、課間打幾個瞌睡再發幾場呆,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就不同了, 屁大點事記得清清楚楚。”
“為什麼?”
因為想多記住一點,怎麼認識的,怎麼喜歡的,又是怎麼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記這些,隻覺得自己像個摟著金銀堆的財迷,元寶他要,銅板也不能丟。少一分一釐都覺得虧大了。
他以前一直不理解那些吃喝拉撒睡、什麼都要拍照紀念的人,覺得酸溜溜的太過肉麻。現在卻忽然能明白一點了。
但這話有點矯情,給他十張臉他也說不出口。於是他回答江添說:“不知道,可能青春期二次發育了,腦子好,記憶強。”
江添大概被他雷得不輕,憋了半天沒憋住,短促又刻薄地冷笑了一聲。
“你嘲諷我?”盛望從被窩裡抬起臉,他悶得有幾分熱,頭發凌亂地扎著眼,逼視他哥。
對方沒睜眼,悶不吭聲裝死了事。
盛望盯了一會兒,被窩裡的手悄悄往下,突然偷襲似的順著腰胯往對方長褲裡探。
江添弓起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睜開眼木然地看著他:“……”
盛望惡作劇得逞,抽了手連滾帶爬下了床,一溜跑到洗臉池那邊,扶著牆笑得特別痞:“我就打聲招呼,早上好啊江小添同學。”
就因為這聲流氓招呼,他出門的時候下嘴唇是破的。
*
附中的放假方式向來奇葩,佛系、隨緣,撈到哪天是哪天。市內其他幾個學校都是1號休,它偏要把假期放在31號。
學校裡面沒什麼人,處處透著熱鬧過後的冷清,頗有點寒冬蕭瑟的意味,喜樂便利店破天荒沒開門,就連校門口的流動小吃攤都少了一大半。
江添要去北門有點事,兩人在街巷裡七拐八拐,進了一家叫“酒老太”的小店吃早飯。像這種小門面,美食app上都不一定找得到名字。
“這種地方你都找得到?”盛望找了個位置坐下來,翻著簡陋的早點單。
“以前老頭常來買花生下酒。”江添說。
“西門跑來北門買花生?”盛望感嘆道,“老頭體力夠好的,這邊老板炒花生特別香?”
江添搖了一下頭:“長得好。”
盛望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老太太撩開布簾子走過來,擱下兩杯熱茶,笑眯眯地問:“來吃粉絲湯啊?”
盛望也笑著點點頭:“要兩碗。”
“啊有忌口啊?”
“他那碗別放辣。”江添說。
“等下子哦。”小老太太擦了擦手,又去了布簾子後面。
盛望收回目光喝了口茶,小聲說:“年輕時候應該是個大美人。那老頭現在怎麼不來了?”
江添說,“競爭力不夠。”
“嗯?”盛望難得從他嘴裡聽一次八卦,體驗有點新奇,追問道:“怎麼叫競爭力不夠?”
“脾氣倔,嗓門大,長得兇。”江添簡單概括了一下丁老頭的特性,說:“輸給一個退休老教師。”
“那老頭不得傷心一陣子?”
江添“嗯”了一聲說:“氣得把酒戒了。”
盛望:“……”
這氣性真的有點大。
老太太手腳很麻利,不一會兒端上來兩碗粉絲湯。兩個男生沒好意思讓她走多遠,起身接了下來。
這個城市的冬天很極端,室外隻要有太陽就溫暖如春,室內反而陰慘慘的,從骨頭縫裡滲著冷。
盛望不愛穿厚衣服,衛衣外面套了個灰黑色的牛仔夾克就出來了,凍得手指骨節發白。兩口熱湯下肚,才徹底暖和過來。
他悶頭吃了一會兒,然後故作隨意地問:“老頭是不是挺愛操心的,經常聽他說什麼什麼事弄得他一晚上睡不著。”
江添動作頓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他。
盛望能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但沒抬頭,隻一心一意地挑著湯裡的豆腐果兒,好像真的隻是隨口一問似的。
“他就那麼一說。”江添已經收回了目光,淡聲道:“下午看電視能睡三四個鍾頭,晚上當然睡不著。”
盛望“哦”了一聲,又高興起來。他總覺得江添那碗辣的聞著更香,不顧阻攔撈了好幾筷子,然後捂著嘴唇上那個破口壯烈犧牲在了桌子上。
老太太出來嚇一跳,問江添:“他格是吃撐啦?”
“辣哭了。”江添沒好氣地站起身,去櫃臺那邊挑了一罐牛奶,往某人臉上碰了一下。
門口的風鈴忽然叮當作響,有新客人進了門。盛望接了牛奶詐屍坐起來,發現來的居然是熟人。
“曦哥?”盛望打了聲招呼。
趙曦進門就看到他倆了,他接連吸了一口,把唇間含著的煙摘下來摁在了門邊的垃圾箱上。淺淡的煙霧在臉前暈開。
他在煙霧裡眯起眼,打了聲招呼說:“有假放不睡懶覺,居然來吃早飯?”
“他來北門有事。”盛望指著江添說,“順便吃個早飯。”
“嗯。一會兒去楚哥那。”江添說。
“哦對。”趙曦點了點頭,“快期末了。”
北門藏龍臥虎,居民樓裡塞了一眾小灶班,客源不斷、生意興隆。趙曦作為早年的校霸兼街霸,認識的人很多。當初給江添牽了條線,幫他一個朋友的教輔機構編數理化的補課課件,深化拓展班用的那種,對江添這樣的學霸來說不佔多少時間,還掙得多。
盛望剛認識江添那會兒,他會來北門這邊弄,完事才回家,免得江鷗知道想東想西。後來正式開學了就跟對方打了聲招呼暫停了。
最近臨近期末,意味著寒假將至,又一波補課高峰期要來了。
趙曦跟老太太要了兩份外帶的粉絲湯,一邊等一邊跟兩人闲聊。最後他想起什麼似的問江添:“你是不是年前過生日?”
“嗯,怎麼了?”
“那來得及。”趙曦說,“到時候我跟林子請你們吃頓飯。”
盛望和江添對視一眼,聽出了幾分話外之音:“什麼叫來得及?”
“來得及就是要走了的意思。”趙曦說,“我跟林子要去北京了。”
“度假?”
“工作。”
“那燒烤店……”
趙曦笑了:“我倆又不是大廚,走了也一樣開。石頭那幫人都跟你們混熟了,要去撸串該打折一樣打折。”
盛望輕輕“啊”了一聲,有點淺淡的失落。
老太太很快把兩份粉絲湯打包了,熟門熟路給趙曦放了很多辣,看得盛望嘴疼。
三人一起往居民樓那邊走。楚哥的教輔班在靠近北門那棟,江添上去拿寒假課件要用的範圍和資料。
盛望在樓下曬著太陽等他,趙曦居然也停了步,他看著盛望打趣道:“幹什麼壞事了嘴腫成這樣?”
“辣的。”盛望灌著解辣的牛奶,一臉十分丟人的模樣。
“哦。”趙曦又摸出一根煙來,在背風的地方點了叼著,可能是隔著煙霧的原因,他看上去有點累。
“曦哥你最近沒睡好?”盛望問。
“黑眼圈這麼明顯麼?”趙曦揉了揉眼下,又說,“老趙同志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我跟林子最近圍著老同志轉,睡得少。回頭去北京,兩個老的也跟著一起過去。喜樂可能要讓別人代看著,有什麼要買的記得年前趕緊買了,年後不一定給你親友價。”
看他還能開開玩笑,盛望放心了一點。
趙曦沒多留,接了個電話便摁了煙要走,隻是走之前他目光掃過盛望的脖子,嘖了一聲摘了自己的圍巾:“我估計是上了年紀了,看你大冬天露著脖子就凍得慌,圍上,我走了。”
盛望抓著圍巾一臉懵逼,他人已經拐了彎走遠了。
大少爺圍個圍巾也要講究帥不帥,不能隨便一箍。居民樓一層的窗戶被擦得澄亮,他拿來當鏡子照,結果就看見自己頸側有一小塊痕跡,也不知是昨晚還是今早被他哥弄出來的。
剛才趙曦目光掃過的就是這裡。
盛望拎著圍巾僵在原地,心髒咯噔往下一沉。